倚靠在擁擠不堪的車廂一隅，劉劍峰慌亂急迫的心神才稍稍有些安放，不再像剛才那樣焦急無助，至少這趟列車可以無礙無掛地載著他心安神泰地到達思念遙盼的家鄉(xiāng)。
　　 看著轂擊肩摩的人頭攢動和水泄不通的長長走廊，劉劍峰習以為常，不再為密閉空間過度壓抑產(chǎn)生的壓迫揪心愁傷，也不再為佇立車廂內(nèi)找不到座位而煎熬惄焉，那些憂心忡忡的痛苦難言已經(jīng)是多年以前的青澀。
　　 經(jīng)過多年的漂泊摔打，劉劍峰已經(jīng)從懵懂無知的黃口孺子漸漸成長為淵渟岳峙的中歲之夫，沉穩(wěn)練達深藏于心，剛毅隱忍淺表于行，已不再因患得患失的心煩意亂而焦躁不安，也不會再為當下的事不遂愿而鏤心刻骨。
　　 那種洞察世事，頓悟人心，懂曉捭闔的穩(wěn)健真有劉禹錫《和仆射牛相公寓言二首》筆下“心如止水鑒常明，見盡人間萬物情”的通透；那種窺破心境，徹悟世諦，參透人生的豁達更有吳翌鳳《浣溪沙》詩中“世事幻如蕉鹿夢，浮華空比鏡花緣”的空靈。
　　 若換作十幾年前，他會安頓好行囊，游走于車廂，像眼前的這些乘客那樣，用一種近乎乞求憐憫的神情逐個車廂打探詢問，以尋求能有個棲身的方寸之地，哪怕是走廊門亭過道、盥洗潔廁一隅、餐車臥廂門口，只要能讓他不再挪移，不再被驅(qū)趕就行，一路行程，他只想有個固定偏安的臨時處所。
　　 但歷盡波折，失盡顏面，頻遭傲睨，很少能如愿遂心，找到一方寄棲之所。每到春運、清明等這些返鄉(xiāng)歸家的重要時節(jié)，蜂擁而至的人群便會從四面八方襲來，向車站、車廂、車道內(nèi)堆積填塞，瞬息之間將寂靜慣常的運輸線變得赑屃難荷，想要如愿地在返鄉(xiāng)歸家的列車上找一方寧靜安樂的寄居之所，那真是挾山超海，比登天還難，不到此時，人們根本不可能想象得到偏寄窮隅的可貴。
　　 都是歸家人，全是返鄉(xiāng)客，每個返鄉(xiāng)的游子都有著“人歸落雁后，共作還鄉(xiāng)夢”的情愫，那種急切急迫皆是疲憊勞累之后的情感喧囂。
　　 苦度人生光陰無盡處，蒼涼凄苦歲月難歡顏。每個人的心頭都有一種無法排泄的郁悶淤積，在外逢臨的叵測難語、困苦難言、慌亂難安最終都會化作思鄉(xiāng)戀親的執(zhí)念，也會變成祭奠感傷的淚行，像今天的列車上這般嘈雜煩亂，又如同游走的乘客這般歸心似箭。
　　 劉劍峰手推著笨重的行李箱跟隨擁擠的人群不停地在車廂內(nèi)移挪，肩膀上胯放的迷彩背囊像是灌了鉛般的死沉，已經(jīng)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重重的背包拖拽著脊梁向身后傾斜，那緊貼雙肩的背帶像兩根纖細且棱角分明的鋼絲深鉗入骨般，牢牢地揪拉著身心最脆弱的部位，仿佛每站立一分就會入骨一尺，劉劍峰每跟隨著人群晃動一步，那種負累襲身的劇痛就會加重十分，讓他痛苦難言，但卻又無計可施，硬是憑著軍人的那份剛強堅毅咬緊牙關死撐硬扛，碩大的汗珠夾雜著炙熱的體溫，順著臉頰不斷地滾落，那種蒸騰翻滾的氣浪像冉冉升起的炊煙，緩緩裊裊地在車廂里游弋。
　　 是急迫歸鄉(xiāng)的心緒硬扛了所有的背負，更或是思親惦家的心結(jié)包容了全部的酸楚，一眾衣裳藍縷的返鄉(xiāng)客此時也或許懷揣著劉劍峰這種焦急若渴的心態(tài)，忍受著歸家路途未曾預知的萬千蹂躪，個個歸心似箭，為那尚在家鄉(xiāng)安然長眠的先輩宗親燒紙焚香寄托哀思。
　　 這種肝腸寸斷，遙憶親人的痛苦場面，對劉劍峰而言已經(jīng)習為慣常，堅持了十多個年頭。這是傳承更是孝道，更或是悲凄念親的一種超然解脫。
　　 童年記憶的酸澀難懂是無以名狀的惆悵若失，好多苦痛難安的過往經(jīng)歷都隨著時光的流逝和閱歷的豐盈慢慢地悄逝減淡，甚至有些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故事，當時覺得珍貴可藏，都因為年齡的增長和生活的磨礪漸漸地不曾憶記，但對父母清明祭祖的往事卻與日俱增歷歷在目。
　　 還記得那年清明歸家，正趕上家里舊房新建，許多親友們上門勸慰，說寧動陰冢不修陽宅，讓父親劉新避開這氛祲充塞的氤氳時段，說修宅院是件關乎香火繁衍傳承的大事，千萬不能頭腦發(fā)熱；父親劉新對這些傳神出奇的譎詭玄說并沒有應聲接納，而是以新風新向為基調(diào)，主動去三俗除三習，做那第一個在鄉(xiāng)村向封建迷信說不的人，對前來勸導的親友說，專門選擇這個時段對老宅修葺修繕，一來是春暖花開宜于動工，曾叩問于筮人，適于建房繕筑和宅院甃筑；二來是春景繁茂人丁興旺，年頭節(jié)氣都不遠行，易于收攏人員集中將宅院修整這件大事辦妥，還說，房屋修葺一新后，正好可以在清明祭祖時感恩宗祠告慰神靈。
　　 在西北農(nóng)村，修一院光耀門戶的宅庭，是幾代人躬耕努力矻矻不已的夙愿，從木材儲備、錢糧積攢、整飭報批再到后來的動工興建是一個十分宏大的世紀工程，哪一項都考慮著心智，驗證著實力，浸透著底氣。有些家庭因為光景不好，饔飧不給，入不敷出，生計都成問題，更別說翻修復建祖宅的事情。
　　 偏僻落后和窮困寒酸那時候就像座無形的大山，脅迫鄉(xiāng)親們光陰難熬，更逼迫著父親劉新蹇蹙踽行。在劉劍峰懵懂無知的記憶里，父親總是一副灑脫爽朗、心無煩憂的樂天派，每每困頓落魄或阮囊羞澀之時，母親陳翠在那里憂心如焚，寤寐難安，他卻悠然平淡，表現(xiàn)得異常平靜。用舒緩的語氣不斷安撫著焦急難眠的母親陳翠，讓她不要焦慮不安，把心安放，說他會把一切辦妥。
　　 那種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氣概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好似一柱擎天，無難可撼，更恰如萬山皆越，無苦不甜，在父親劉新的字典里根本沒有荊棘載途，仿佛艱難竭蹶都是別人的事情，蓽路藍縷也跟自己無關，苦難艱辛都與他無緣，幸?？鞓凡攀撬畋菊娴臉幼印?br />　　 其實，人生多艱，生活磨難，并不完全都是父親劉新強裝歡笑的樣子；世途清晏，蓋緣負重之士，河清海晏，賴負重者砥礪，我們所期待的歲月靜好，皆因有人負重前行。
　　 強裝剛強背后，更多的是辛酸煎熬。劉劍峰就曾多次看到父親劉新傷心落淚的樣子，那時候的劉劍峰雖然體味不出堆積父親心頭苦痛的滋味，更不知那種不堪負累從何而來，又因何而在，但淺淺的意識中已經(jīng)能夠分辨出父親的痛苦煎熬。
　　 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正在熟睡中的劉劍峰突然間感覺得內(nèi)急，也沒作任何思量地便翻身坐立，尋找父親。
　　 農(nóng)村的入廁是穿堂繞巷的那種恐慌難安，按照慣例，必須由家人陪伴，父親劉新便是那個護佑周全的仰仗倚靠；每次夜里上廁所，不管父親是否熟睡，都急切急迫地搖晃著催促陪伴，父親已然習慣了劉劍峰的這種順勢順遂，從不厭煩，傾刻起身陪同，即便是醉酒暈眩，也會強忍著不適照顧劉劍峰，從來沒有顯現(xiàn)出半點煩懣厭悁。
　　 有些內(nèi)急的劉劍峰瞇縫著惺忪的雙眼依舊和往常一樣拍打一旁的父親，一連拍打了好幾下都不見回應，凝神細瞅，發(fā)現(xiàn)父親并不在土炕上，想出聲喊叫，卻又怕驚擾熟睡中的母親及姐姐哥哥，舉足抬手之間夾雜著內(nèi)急催促的無助，著急的他無處宣泄，慌恐的眼淚都快要壓眶外溢。
　　 正在此時，一束昏暗的燈光透過密閉的窗紗從屋外射來，不十分清晰，但總算是黑夜燃起的禎祥肇基，那種祉源所寄的纖纖期盼驅(qū)使著他不再害怕，而是逐光迎亮趿履而行。
　　 還沒到光亮畢露的地方，劉劍峰已經(jīng)明顯地感觸到伙房內(nèi)嚎啕欲絕的哭泣，聽著似曾相識，但就是不能確認，從語絲的渾厚粗獷中他似乎感覺到是父親劉新的聲音，但那種傷心悲愴的場景儼然與剛強颯爽的父親格格不入，亦如是哥哥，但剛剛出門時，他分明看到哥哥劉劍海正在炕上鼾聲如雷，原本他還想叫哥哥陪同，但又怕生性嚴酷的哥哥不陪他去。
　　 順著聲音躡影尋蹤，當隔著虛掩閶闔的門縫，透過繚繞迷漫煙幕，他分明看到父親劉新哭泣的樣子，左手夾著煙卷撐拄著前額，頭呈半偏狀，滿臉通紅，酒氣沖天，右手呈并攏態(tài)，不住地搓揉著雙眸，屋內(nèi)煙霧升騰，嵐靄氤氳，噏煙吮霧，像是天宮闕閣中的仙氣游蕩，一層朦朧的面紗籠罩遮蓋，讓人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又像是一幅暮靄縈繞的水墨丹青，濃淡相宜的煙霧，如同墨汁在宣紙上暈染開來，營造出一種悠遠空靈的云端洶涌。
　　 桌子上是碟發(fā)蔫腌癟的蘿卜條，沒有一絲水份，看著就如同嚼蠟般，沒有半點興致，旁邊的方瓶甘州大麯高度烈酒所盛無幾，從桌面的菜食和酒水的殘存可以斷定今夜父親酒醉已醺，正是用那干澀難咽的蘿卜條吞食烈酒，排解苦悶傾訴心聲。
　　 劉劍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哪里是自己那位無事不能，無事不通，無事不可的父親，在佯裝堅強的背后，在照顧家安的當頭，在苦累酸澀的前端是多少不為人知的隱忍委屈。
　　 他不知道如何緩解悲涕落淚的父親，幼小的心靈中根本沒有余外的紓解妙法，但又不希望這個心目中高山仰止的偉岸飽含絲毫摧殘，胸中僅有的憐惜占居心中疑云漫布的方寸之地。
　　 “咣當”一聲，虛掩的伙房門被劉劍峰推開，門與門框的瞬息吱拗聲打破了屋內(nèi)的哭泣。父親劉新忙收拾起右手微扶著桌沿，左手夾捏煙卷的手指或因為緊張慌亂，被灼燒到一般，猛然間抖動著將煙蒂甩落。父親劉新已經(jīng)顧不上煙蒂熏烤帶來的痛疼，忙故作鎮(zhèn)定地向門口張望。
　　 “劍峰，大半夜的，您不好好睡覺，怎么過來了？”端詳衣裝不整的劉劍峰良久，有些茫然失措地劉新突然間發(fā)問道。
　　 “我有些內(nèi)急，想找您解手，老爹”被父親的鎮(zhèn)定詢問逼迫得有些慌神的劉劍峰還沒來得及安慰父親別再傷感，卻被父親略帶責備的口吻質(zhì)問得有些失魂落魄，忙應聲附和道。
　　 “好的，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吧！”父親那從容不迫的應答緩解了際遇的全部尷尬。劉劍峰跟隨著酒氣燻天的父親慢慢前行，仿佛剛才眼見的一切都是夢境一般，牽握著父親的大手，一種難以鳴狀的幸福涌上心頭，是敬仰更是幸運，迎著暮色漆黑，他頓然間感覺到風雨無陰，內(nèi)心充滿了快樂。
　　 房子的修建并非易事，大量的儲備工作需要提前布局，面對人丁稀少且幼不扛負的家庭，所有的努力都需要父親獨自面對。莊稼地里的活計應景趕時，一點不能耽誤，孩子們的求學問業(yè)不能影響，農(nóng)田稅賦差役不能推托，一切都是那樣的急切急迫，一切又都是那樣的重不可置。父親劉新就是在這樣的緊張繁忙中籌錢備材，用平日的艱辛艱苦支撐意念，壘臺筑墻，挖溝灌漿，抬梁上檐，有條不紊，最終像個魔術高手般，在短短時間內(nèi)修建了一院嶄新的宅院。
　　 新宅落成之日，父親兌現(xiàn)了他的諾言，用響徹云霄的萬響掛鞭除陳納新，那震耳欲聾的炮仗聲“噼里啪啦”地回蕩村落上空，宣誓著豐盈的喜悅，宣告著幸福的歡暢，宣揚著勤勞的可堪。那一天，全村老少云集屋舍贊不絕口，紛紛夸賞父母的勤勞智慧和萬里挑一。
　　 簡短的慶典儀式在鄉(xiāng)親們的歡暢祝福中告一段落，喜慶的門庭生輝也并沒有因為勞累放慢腳步。
　　 那天上午，劉劍峰全家人像在趕場一樣，還沒待歇息休整，又乘坐著父親駕駛的驢拉車捎帶著冥幣紙錢和一大堆羊幡向宗親墳地趕去。
　　 墳地是塊不大的灘涂，座落在合黎山北端的一塊坡地，荒蕪聊寂的山丘像一位位伺立守候的兵士，又像是恭迎待命的權(quán)臣，靜靜地分峙于宗祖墳冢旁側(cè)。一座座高聳的土地上碑刻遍布對稱排列，很有將相王候早朝迎駕的氣場。正中央碩大的碑刻傲然挺立，“劉氏宗祖千古神佑”字跡清秀遒勁，莊重中不乏風骨。左側(cè)近臨處“文光堂掩龍劉氏宗祠，踞于古甘州柳樹堡西陲，枕良田沃野，襟碧水清波，鐘靈毓秀，氣象恢宏”字樣詳盡講述著世祖宗親概況。
　　 父親劉新手持燃香佇立正中，母親則在后排正中位置持香站立，一眾家人簇擁著父母在宗祖牌位前赫然挺立，虔誠禪意地緊盯著父親劉新，按照他的示意燃香敬獻，叩拜嗑謝。
　　 叩拜宗祖，父親將分沓疊放的冥幣和燒紙逐一在排列的墳冢前燒嗑，家人們次序有節(jié)地給墳頭壓紙，也將象征豐衣足食的黑色紙衣、紙車、紙家電、紙鞋分類置放在翕盒中點燃，母親陳翠呢喃著寄語，十分虔誠地告誡先輩們抓緊收納接洽，拾領后輩們呈奉的寒衣冥服，看著一堆堆紙錢在山風搖曵中燒盡，父母親滿是神傷的眷戀夾雜著哭泣表示著對溘然長逝親人的懷念。
　　 那悲慟欲絕的涕泣響徹山谷繚繞山脊，像是在寰宇四野之間漫布的哀樂，經(jīng)久不息間散發(fā)著空靈悲憫的蒼茫，要將人生的悲慟和死生的無奈全部宣泄。
　　 “列祖列宗在上，敬請接納晚輩后生對諸位宗親的祭拜。今天是清明，也是晚輩劉新祖宅修葺修整的日子，為表示對列祖列宗的厚愛厚德，今天特將這個事關后世繁衍興盛的好消息告知眾神靈，愿先輩們繼續(xù)關愛扶持，讓劉家后人青煙疊冒，子嗣興旺。我輩將繼續(xù)在清明等眾多祭拜佳節(jié)叩迎仙靈功德。”凄聲漸緩時節(jié)，父親劉新再次跪立墳碑和宗族牌位靠后位置向眾親匯報，家人們也附和著默念遙祝，期許先輩們安康常伴，冥世新福。
　　 時間總是那么不經(jīng)回望。在久長的追思懷念和慎終追遠中，劉劍峰全然忘卻長途勞頓帶來的身心疲憊，游思穿行，悲情滿布，伴隨著列車的顛簸向心靈深處那抹難以割舍的遠方慢慢靠攏。
　　 一陣“哐當，嗞啦”聲過后，列車稍稍顫動，穩(wěn)穩(wěn)地停駐在車站?！班亍钡匾宦曧懥T，車廂門在巨大氣流沖擊中“咔嚓”打開。跟著流動的人群匆匆走出，那人群的急切聲噪雜一片，像是久別重逢的游子再一次感觸到家鄉(xiāng)濃郁撲鼻的親情般，急迫急切地像脫韁的野馬沖向賴以養(yǎng)贍的曠野，那種對故鄉(xiāng)的眷戀癡愛行動勝過千言，已經(jīng)無法用言語全面表述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