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過往】長在路邊的莊稼(散文)
相約踏青,信步到了新區(qū)朝陽大道。這條路在城市的最北邊,尚未開通,雙向六車道,柏油路面,交通標(biāo)線甚是醒目,路邊標(biāo)牌也已立好。中間綠化隔離帶中新栽的綠植,高低交錯,疏密有序。人行道上栽著一排碗口粗的香樟樹,無頭,樹身還纏著草繩,下部都支著木棍三腳架,排列齊整。嫩芽初綻,顯得生機勃勃。遠(yuǎn)處可見到園林工人澆水的身影,路上有人帶著孩子放風(fēng)箏。藍(lán)天如洗,四野空曠,南望是城市的輪廓,北眺則是連綿的田野。麥苗返青,幾處油菜花開得正盛,金黃一片。農(nóng)舍旁三兩株桃樹點綴其間,池塘邊垂柳新綠,燕子穿梭??諝庵型钢逍潞吞鹈赖奈兜?,沁人心脾,讓人陶醉。果真,“最是一年春好處”。
忽然,我發(fā)現(xiàn)路緣石外的路肩外不足一米寬的平地,有兩行長約十米的蠶豆苗,正值花期,花瓣紫白相間,帶著黑圓點,像只小眼睛,甚是可愛。還有一小段碧綠而旺盛的雪里蕻,因其屬冬菜,卻偏偏有顆春天的心,人們稱其“春不老”。緊接著,又呈現(xiàn)出蒜苗、芫荽、大茴等作物的身影,外坡上還有生菜、菠菜、春筍等,都很茁壯。沒有雜草,土壤濕潤,應(yīng)是澆水不久。這分明是一個精美的小菜園啊!誰在打理呢?看到百米外有戶人家,我想,定然是這戶人家所為了。
正在猜測,卻見一個老人扛著鋤頭從那里慢慢走了過來。老人姓何,快七十歲了,皮膚黝黑,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我笑著說:“你這菜種得真好?!彼f:“這里原來就是我家的菜園,修路時占壓了。平時沒啥事,不想讓路邊閑著,趁道路未交付使用前種了這些,上的雞糞,沒打藥。純天然的,自己吃,也給城里的孩子們一些。”我問他怎么不跟孩子們住一起?他說:“不習(xí)慣,老婆子也一樣,喜歡種莊稼,但孩子都忙,她只好進(jìn)城照顧孫輩去了,也時?;貋?,有好些還是她種的呢。路邊這些是暫種的,道路開通后就不能種了,得清理掉。咱得守規(guī)矩不是?守規(guī)矩是莊稼人的本分。”他又指了指他的家,“房前屋后也種了一些菜,還有一塊稻田要耕種,那些才是主要的。莊稼人嘛,不種莊稼干嘛?看到那些閑置的天地,我真心痛?!闭f這話時,他眼里閃過一絲落寞。
他的話讓我這個在農(nóng)村長大的人深有同感。自古以來,人們普遍認(rèn)為萬物土地生,五行學(xué)說也稱土生金,可見人們對土地的作用有著深刻的理解,珍惜土地的觀念也由來已久,甚至根深蒂固,進(jìn)而能夠珍惜和充分利用土地,把農(nóng)耕文明不斷推向新的高度。對莊稼人而言,土地就是命根子,尤其是山區(qū),田地少而貧瘠,土地更覺珍貴。然而,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年輕人大都去了城里,有不少土地卻撂荒了,著實讓人心痛,也讓我想起過往。
山村老家,人均只有七分地,分產(chǎn)到戶后,溫飽問題才得到解決,其中不乏利用路邊種莊稼。說是莊稼,其實多半是一些家常蔬菜而已。少時家貧,我也經(jīng)常參與勞作,深知稼穡艱難,也看到人們?nèi)绾握湎Ш统浞掷妹恳淮缤恋?。有一年,插秧不久,母親帶我在約兩尺寬且蜿蜒的梯田田埂邊上種黃豆。不用鋤頭,僅用小棍在田埂邊插出一個小孔,放進(jìn)兩粒豆子,然后用腳尖輕踩一下就完事,簡單而快速,還不會毀壞田埂造成漏水。不久,一排豆苗冒起來,和綠油油的秧苗比著生長。后來,一層層的豆莢也逐漸飽滿起來,由青變黃,我仿佛看到無數(shù)滾圓的豆粒向我身邊聚集,讓我享受豐收的喜悅。那時已上小學(xué),讀到“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的詩句時,感覺并未夸大,認(rèn)為那不僅是對辛勤勞動的充分肯定,更是一種對生活的希望。過年的時候,母親就會將收獲的一些黃豆送進(jìn)村里的豆腐坊換回一大盆豆腐,這些豆腐,暫時改善了一下當(dāng)時貧困的生活,也成了招待客人的主菜。另外一些,時而炒一碗,給我們當(dāng)零食吃,脆香。
以前,老屋右邊有個豬圈,木柵欄,上邊用樹木零散地搭著遮陰棚。母親每年都會在緊挨豬圈的路邊栽上幾棵絲瓜、苦瓜,讓藤蔓爬滿遮陰棚。除了小菜園外,也在進(jìn)出老屋靠著山巖的路邊種上絲瓜、南瓜、辣椒或黃花菜等等。用的都是農(nóng)家肥,絕不打藥。一年四季,餐桌上的蔬菜就能自給自足,隨摘隨用,純天然的,新鮮。我仔細(xì)觀察了一下,戶戶大抵如此。
小時候調(diào)皮,捅了馬蜂窩,被馬蜂蟄得鼻青臉腫,疼得哇哇叫。母親隨手摘了幾片絲瓜葉搗出汁抹在我臉上,半天就消腫了,感覺很神奇,自此便對這些作物多了幾分親近和敬重。
還有一些抽旱煙的老人,喜歡在通往后山的路邊清理出尺許的地帶,精心填土施肥,種上一溜兒煙葉,小心伺弄。摘下的煙葉掛在繩子上晾曬幾天后妥善收藏,正好夠一年的用量。老人們聚在一起時,也時常談?wù)摕熑~的優(yōu)劣,煙袋品相的好壞,煙嘴和煙袋鍋包嵌的是銅還是鋁,不過,談得更多的還是家長里短和對生活的感慨。談笑中不忘吧唧著旱煙袋,讓那裊裊煙霧把歲月輕輕地籠罩起來。
每到冬天,路邊的樹葉落盡,但總會見到三五個老絲瓜掛在上面。有些是吃不完剩下的或不易摘的,有些是留做種子的,而有些卻是故意留下的——摘下來剝殼去籽后的絲瓜絡(luò)即是絕佳的刷碗用品。多年來,絲瓜絡(luò)幾乎成了山村廚房的必需品,甚至有些城里人也喜愛它。
去年春節(jié),回老家時,我看到老屋路邊的南瓜葉仍有小片翠綠,進(jìn)去一看,除了幾個金黃色的老南瓜掩蓋在片片碩大的南瓜葉中之外,還看到三個胳膊一般粗的小南瓜,綠油油的,上面還殘留著凋謝不久的黃色花朵。入秋后,有些南瓜藤枯萎了,但仍有部分藤蔓不畏嚴(yán)寒依舊延伸著,并開花結(jié)果,甚至在寒冬臘月里也能長出青皮小南瓜。我們稱其秋南瓜,是極好的菜肴。當(dāng)?shù)厝孙L(fēng)趣,把老來得子也稱為“結(jié)出秋南瓜”。
摘了一個秋南瓜后,我又發(fā)現(xiàn)鄰居進(jìn)出后山坡路邊的一片亂石堆中有七八個白色的大冬瓜,或立或臥,藤蔓早已枯萎。鄰居說,這是他隨便在路邊種的兩棵,沒想到長出這么多,之前已吃掉幾個了。他硬讓我?guī)Щ爻莾蓚€,我只選擇了一個較小的,也有三四十斤,抱上車后,身上還粘了一大片白粉。我很喜歡吃冬瓜的,時常在集市買一小塊。我一邊抱一邊還尋思,這么大個冬瓜,得吃到什么時候啊。
可這些卻是路邊的莊稼??磥?,狹窄之地同樣能給人們帶來豐碩的成果。
看著老何彎腰整理蔬菜,我突然明白,這些路邊的莊稼不僅是食物,更是一代人對土地的執(zhí)念,也是農(nóng)人無法割舍的本能。它們頑強地生長著,不僅抵抗著荒蕪,抵抗著遺忘,也延續(xù)著生機。城市在擴張,農(nóng)田在退讓,可總有人舍不得讓土地閑著。哪怕只是路邊的一尺窄土,也要種上幾棵菜,仿佛這樣就能留住什么?;蛟S留住的不是收成,而是一種習(xí)慣,一種與土地相依為命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