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避雨(散文)
我沒有一把油紙傘,行走在江南霏霏細雨里,但始終是我羨慕的文學意象。我是普通人,一個生活在繁華都市的謀生者,雨來了,習慣性地避雨,也喜歡從避雨的瞬間捕捉那些雨染的風景,借著避雨,想著一些塵世的事。避雨,是不得已,但避雨處卻像一個個驛站。
一
清晨,先下了一場雷陣雨。雨過天未晴,薄薄的云,像一層糊煎餅,攤在天空的鍋底。太陽只出來一下,像只雞蛋,被快手的風涂抹在煎餅上,轉瞬不見了。
我想,這正是個去田里的好機會。這雨,有灑水車的效果,天地間頓時干凈了許多,微風輕拂,纖塵不動。
我大步流星地來到田里。最近雨水足,那些熬過嚴冬的發(fā)芽蔥,葉子長胖了,像滿街流行的女子的闊腿褲。圍墻根下的蠶豆長勢茂盛,蠶豆花開,像一只只隱蔽的花蝴蝶,蓄勢待飛。還有各種隱姓埋名的野草,拿出喧賓奪主的架勢,從壟溝登頂壟上。尤其是長在生菜或者菠菜根部的小草,有的還舉著一朵小紫花,懷春的小模樣,讓我有些傷感,欲拔不忍。這幾年,我?guī)缀醯嗽姾瓦h方,卻沉迷于眼前這一畝三分地的茍且。讀了懷才老師的《春起田園》,我再次意識到,這一方田園雖沒有產權,也要好好侍弄,本來它的綠,它孕育的綠就屬于整個春天。
“三月天,娃娃臉”,競給我這個老漢臉色看。正彎腰勞作,一陣猛烈的風從遠處吹來,裹挾著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腦砸了下來。見雨就跑的不是好農民。但就這樣無動于衷,肯定會被澆成落湯雞。沒有帶傘,急中生智,我也顧不上這樣會弄臟衣服了,趕緊扯起田頭一塊塑料布,把自己包裹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
雷聲轟鳴,在春雷的淫威里,我坐在田頭一塊石頭上,把頭低下,這樣,既安全又對土地表達了虔誠。瞬間我回想起自己,三十年前來大上海,很早就學會了低頭,自己雖未淘到黃金,但卻挖到一些鋼和鐵,鑄就了自己的脊骨。這些年,我掙扎過,奮斗過,有得到,有失去,到頭來,有幸在一塊田里當起精神的富翁。雨滴敲得塑料砰砰響,像在雕鑿一尊孤勇者的塑像,雨腳的踩踏之下,讓我無所畏懼地站立起來。我看見,在我身后是正在建設中的上海中學國際部,不日,不但身邊會聳起一座漂亮的高級中學,耳邊還會傳來藍眼睛高鼻梁的孩子學習漢語的朗朗書聲。身旁,一條拓寬新建的馬路伸向遠方,工人們正在抓緊植樹綠化,不久就會通車,讓上海南郊這座新城血脈更暢。向西南望,“上海之魚”湖畔,萬眾期待的在水一方科幻館,正在悄悄封頂。它將以自己獨特的外觀和設計理念,成為南上海的新地標。極目西北方向,一座座大廈冉冉升起,那是臨港南橋工業(yè)園的寫字樓吧,高聳的塔吊,俯瞰著這片投資的熱土。春天來了,萬物生長,萬象更新,忽覺得,雨滴才是這個世界最神奇的種子,只要幾場春雨下過,大地上總會長出無邊無際的碧綠,總會長出森林般茁壯的高樓大廈。
二
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田里變得泥濘,不適合再做下去了。趁著老天換口氣的工夫,我趕緊奔向附近的一條大路,連跑帶顛地想尋找一處更好的避雨之地。雨又在逐漸變大,我習慣性地貓起腰,以為這樣可以躲避雨箭的射擊。忽然想起討論多年的一道算題,跑步淋雨多還是走路淋雨多?那時被忽悠了,說跑步時人彎腰弓背,會暴露更多的人體面積,所以,淋到的雨水更多。其實,這樣的答案忽略了速度和時間,還有雨的大小等等,并不準確。但這題目挺有意思,一定有人想要實現科學地避雨,而雨從不跟人講科學。想著想著,我啞然失笑。
接著,腦海里又浮現出一個畫面。以前經常看到,毛毛細雨時,或雨剛開始下得不緊不慢的時候,有些人和我一樣,沒有雨具,索性將一只手舉起,遮在自己的頭頂,手掌,在這種時候,是世界上最小的一片天了。那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成語是怎么來的,和這個舉動有關嗎?我兩手都不得空,還肩扛一把鋤頭,“帶‘雨’荷鋤歸”,不然,我也會把手舉在頭頂,這最溫柔地避雨,就當向大自然敬禮了,以此表達我的敬畏。
來到東方美谷大道橋下,引橋下是一條穿越而過的馬路,馬路旁臨岸部分就是我命名的“橋下音樂廳”,跳廣場舞的、交際舞的、吹薩克斯的、獨唱對唱的,從不間斷。今天下雨,這里有點冷清。我想起今天沒鍛煉,在地里拔草揮鋤,那是勞動,不能代替運動。放下鋤頭,我繞著“音樂廳”開始散步慢跑??吹斤L吹雨絲如彈撥豎琴,發(fā)出裊裊春韻,我走著跑著,競有了幾分舞之蹈之的意味。雨,淅淅瀝瀝,車輛在鋼梁橋上駛過,制造出陣陣沉悶的“雷聲”。橋上的雨水匯聚成瀑,競直接從橋欄飛瀉而下,這不是濃縮版的浙江文成的“百丈漈”嗎?站在下面,分秒功夫便將褲腳濺濕。看那橋外,綿延的百米櫻花林,靜立河邊道路兩側,灰色和深褐色的枝干上,搖曳著白色的、粉色、紅色的花朵,這不就是武漢大學的櫻花大道嗎?天色有些暗,歇息一下,掏出手機,正好看看江山散文。這可是難得的浪漫,在嘈嘈切切的雨聲中,我覓得了一片心靈的寧靜。瞬間,橋下變得亮堂起來,照亮這片幽暗的不是手機屏幕,而是東籬文友剛剛出爐的精美的文字。再抬頭四顧,我驚喜地讀到了兩行重現的詩句。一個高挑的女孩,短發(fā)觸肩,左手提著包,右手打著一支花傘,從橋下款款走過,熟悉的背影,依稀仿佛。這不是《雨巷》里走來的“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嗎?一條駁船緩緩駛去,好像它載著的不是河沙,而是一船煙雨,漸漸消失在迷蒙的雨霧中。這不是“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嗎?舍遠求近,向內心尋找,風景遍地都是,美無處不在。
半小時后,雨漸漸小了,我決定回家了,身上肯定會淋濕點,我把這機會變成享受。人和莊稼一樣,一滴雨都沒淋過,長不大,也結不出好果實。
三
離到家還有點路,但我內心已變得篤定,不慌不忙,腳步從容。雨,還在下,雨,勾起我縷縷回憶。
曾經,出門在外,或走在街頭,常常和雨不期而遇。年輕,不喜歡帶傘。我最先跑到樹下。樹給人的安全感,來自它最像傘。如果雨小,樹葉還能托住雨滴,雨滴從一片樹葉上緩緩滑下,滾落到下一層樹葉上,逐層傳遞,最后滾落到地面。如果雨大,樹葉托不住雨滴,便沒有機會滾落傳遞下去,直接從樹葉上跌落。但因樹葉阻滯了雨滴的速度,讓我略覺心安。樹葉在合唱一首《團結就是力量》。如果雨繼續(xù)下,甚至越下越大,就必須需尋找候車亭、雨達(也稱雨搭,雨棚)和屋檐了,這時,我發(fā)現,雨縮短了人之間的距離,幾平方的候車亭和雨達甚至一線屋檐下擠滿了避雨的人。雨讓大家的心靠近了,并找到了共同的話題,一起說句有用的廢話——“這雨真大!”但如果是雷雨,樹下墻根避雨就有危險了。樹本身導電,墻體因潮濕也會導電,所以,人容易遭到雷擊。還是迅速離開為好。
1988年盛夏,我當時在家鄉(xiāng)林業(yè)局工作,住在辦公室,晚飯在二哥家吃。一天下班時,開始下雨,沒帶傘,卻擔心哥嫂等我開飯。從來如此,我不到,二哥家是不會開飯的,等我。干脆就冒雨走了。沒走出多遠,雨越下越大,好在沒打雷,我可以去溜墻根了。原來,我在縣里讀高中時,街旁還多半是人字山墻的磚瓦房,甚至還有草房,屋檐下好避雨。讀了四年大學,很多都拆掉了,變成了高樓??上?,只有少許樓房大門處偶有飛檐似的雨達。借助街旁房屋斷斷續(xù)續(xù)的雨達,走走停停,折騰一個多小時,才到二哥家里。記得看過一則消息,在國外一些發(fā)達城市,政府要求一些鬧市區(qū)的臨街建筑,建筑設計時必須都要有雨達,最好建成雨達回廊,方便雨天人們出行、購物,當然,大熱天也能遮陽。這一點,很人性化,我們的城市管理者應該借鑒一下。
也許,人們都忽略了,有很多人,在家里也要“避雨”。在上海,以前的老舊小區(qū)不計其數。一些四壁斑駁的磚瓦房,烏黑的瓦片,開裂或著脫落,難以抵擋暴風驟雨。還有很多建造了幾十年的平頂樓房,尤其頂樓,隔熱差,在高溫天氣較多的南方,經常酷暑難耐。最難以忍受的是,雨天滲漏現象比較嚴重。外面下暴雨,屋里下大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每逢雨天,人在屋子里四處躲閃,這不也是“避雨”嗎?改革開放后,歷屆市委、市政府想民所想,急民所急,將“城中村”改造寫入政府工作報告,每年均列入給市民辦的十件實事之中。新聞媒體上,經??吹骄用裣策w新居的報道。同時,從1999年起,對一些平頂樓房實施大規(guī)模“平改坡”改造工程,結束了老百姓屋里“避雨”的心酸歷史。2010年年初,我親見浦東我家附近的一些老舊小區(qū),都換成了斜面的紅綠屋頂,又粉刷了墻壁,面貌煥然一新,居民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如今,上海高樓林立,現代化小區(qū)比比皆是,曾經為住房苦惱的上海人住房越來越寬綽,上海變得越來越宜居??v然再有“風如拔山怒,雨如決河傾”,我們不怕,烏云上永遠有一片晴空,晴空上永遠有一顆不落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