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春山】尋(微小說)
十二月的南京有點冷,風(fēng)吹在臉上像刀子一樣。
楊默默一下車就迷茫了,她不知道自己來這里對不對。
臨行前她去華西醫(yī)院的特護室看望曾祖母,昔日鐵骨錚錚的女強人,靠著一股信念,維持著那具早已枯竭的身軀。
那原本渾濁的眼珠,在看到她的身影后,立刻發(fā)出耀眼的光,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間歇地喊著一個字,“找……找……找……”
楊默默目光落在床頭柜上的《川軍抗戰(zhàn)檔案》。不用翻,她也知道,書里夾了張1937年8月的《陣中日報》,頭版標(biāo)題是《首批川軍出川抗日》,旁邊的照片里,正在誓師士兵們,那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上,是對勝利的決心與對日寇的仇恨。
楊默默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重重地點了點頭,又悄悄走出病房,登上前往南京的飛機。
楊默默從警官學(xué)校畢業(yè)后,并沒當(dāng)警察,而是成為一名偵探。她從一名身手矯健的警察,變成了一名學(xué)識淵博的近代史研究者;她只接了一個案子,就是幫曾祖母,找一個人,一個叫楊沐北的人。
媽媽聽到她的決定時,氣得拿起掃帚胡亂打了她一頓,邊打邊哭,“你是不是瘋了?那個老太婆瘋了,你也陪她瘋?!?br />
楊默默堅定地?fù)u頭,堅定地說:“曾祖母她沒瘋?!?br />
楊沐北、男、巴中縣鼓樓街人,二十歲,演武堂中等學(xué)員,1937年10月隨軍出川抗日。以及半張照片,照片里一身戎裝,英俊而帥氣的他,眼里全是溫情的笑意。
這就是他的全部資料,連部隊番號都沒有。
這一找就是五年,她去過建川博物館,去過南京,去過藤縣……走遍全部抗日路線,甚至去過日本。
這五年,她看過那些抗戰(zhàn)老兵的日記,看他們流血,看他們相互鼓勵,看他們思念家鄉(xiāng),看他們念著嬌妻愛子……也翻開過日本軍人的日記,看到那些猙獰的、血腥的面孔,那些遠(yuǎn)道而來的侵略者,泯滅的人性和偶爾的溫情……看他們或后悔,或狡辯時的嘴臉,她發(fā)誓一定要找到他,帶他回家。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南京,也不是第一次站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jì)念館的哭墻前,靜默。
墻上一排排名字,白底黑字,無言卻有著強大的力量,讓人肅然起敬,不敢褻瀆。
不遠(yuǎn)處有志愿者站在梯子上一筆又一筆地描著,希望他們永不褪色,希望他們安息。
電話突然響了,如尖刀一般刺破周圍的寧靜,引來無數(shù)指責(zé)的目光。
電話那頭是媽媽,她哽咽地說,“默默,她去了,你曾祖母去了!默默,你別找了!默默,你回來吧!”
這話媽媽說了五年,“默默你別找了,當(dāng)年的檔案都遺失了,連國家都沒有辦法。”
掛斷電話的那一瞬間,她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一切力氣。
這五年,她送了一百多名川軍抗日官兵回家,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她也能接他回家。陪他看看院子里那兩棵樹,一株黃桷蘭,一株梔子花,是他離開時種下的,他說等花開兩輪,他就回來??扇缃褚淹ねと缟w了。
她不想放棄,這已經(jīng)不光是為了曾祖母,也為了那些再也不曾回家的先烈們。
她需要力量,將心填滿,而這些名字就蘊含著無窮的力量。她接過志愿者手中的筆墨。從清晨描到了下午,整整好幾面墻,每一名字都能讓她看到曾祖母希冀的目光。
剩下是新建的陵墓區(qū),是海外歸來的人為親人修建的。隔了半世紀(jì),他們終究也落葉歸根了。
楊默默虔誠地描著,不停地祈禱,你們顯顯靈吧,讓我找到他,曾祖母還沒有走遠(yuǎn)。
雨來的時候,她在最后一排的黑色大理石上,看到了那半張照片,墓碑上刻著碩大繁體的楊,下面刻著子楊破敵敬立。
楊默默激動得險些摔倒,找到了,可是他嗎?
楊破敵很快找到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國民黨退伍老兵??匆娝拥孟駛€孩子一樣,抱著她號啕大哭。
他說,大屠殺的時候自己還是小孩子,是他帶著自己躲過日本人,也是因為救自己,他死在日本人的槍下。
他說,自己是孤兒,破敵這個名字是他取得,他臨死的時候說過,小日本長不了。
他說,祖父只留下這張照片,連名字都沒留下。
他說,后來自己也參了軍跟著國民黨打日本人,后來他又跟著去了臺灣。
他說,他救了我的命,我就是他的兒子,我找不到他的家,只好把他放在那里。
……
老人從貼身口袋掏出個鐵盒,里面整齊碼著泛黃的信箋,這些年在臺灣,每年清明都要給他寫信。
楊默默展開信紙,繁體豎排的毛筆字力透紙背,“父親大人臺鑒:今日臺北陰雨,兒在軍中一切安好……”落款是“不孝子破敵”。
鐵盒底層壓著張泛黃的船票,1949年從基隆到舟山的太平輪三等艙。
他是曾祖母的青梅竹馬,是她的曾祖父,出川的前十天他們結(jié)了婚。新婚夜離別時,他告訴曾祖母,趕跑小日本立刻就回來。
可他卻一去不返,祖母等了他60多年,也找了他60多年。
曾祖母懷著爺爺,從四川走到廣東,又從廣東走到重慶,在那里加入了共產(chǎn)黨。
那時,曾祖母想國共都在抗日,說不定打著打著就能碰上。在重慶防空洞里,十七歲的曾祖母挺著孕肚,用機要密碼本記錄著:“今日擊落敵機九架,沐北,我們的孩子會叫渝生……”
從一個機要員到黨委書記,從西安事變到新中國成立;曾祖母一直沒有碰到他。反而爺爺因為是國民黨的遺孤,被審查,被孤立,失去從軍,下鄉(xiāng)的機會;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批斗中,堅持楊沐北不是反動派,他只打日本人不打中國人。
改革開放后,她辭去一切職務(wù),要去找他。那時的她,壞了一個腎,瘸了一條腿。爺爺心疼她,怕她走了回不來,只好放棄安排的工作,帶著一張半身照的照片去找。
這一找就是幾十年,爺爺沒有找到,父親接著找。爺爺回來了,父親客死他鄉(xiāng)。
楊默默在夜色中返回哭墻,站在墓碑前,一筆一筆添上,楊沐北。
然后拿出五年前,祖母給她的信。
祖母說,等找到他,一定給他念念。
“沐北,我等你回家!”
信封里只有一張照片,曾祖母穿著新嫁衣嬌羞地站在一身戎裝的曾祖父身邊,兩人笑容甜蜜,眼帶希冀。
當(dāng)夕照刺破云層,楊默默耳邊響起了遙遠(yuǎn)而清亮的川江號子,混著金陵的暮鼓,在1945年的秋風(fēng)里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