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過往】一個老兵的的自述(散文)
民國十四年(1925年)農(nóng)歷八月二十三日夜十二時許,我出生在高縣鎮(zhèn)舟鄉(xiāng)第三堡(即現(xiàn)在的筠連縣鎮(zhèn)舟鎮(zhèn)馬家村)的一個下中農(nóng)家庭。父親彭吉安,母親楊氏。家中以耕植為業(yè),我是家中的第四個孩子,也是幺兒。
由于生活的艱苦和生性的勤勞,母親辛勞成疾,在我一歲半時便病逝了,父親也未再續(xù)弦,當時我大哥已成家,賢惠而勤勞的大嫂便擔負起了帶養(yǎng)我的責任。聽大嫂說:由于我是幺兒,一家人對我很是憐愛,我很多時候都由大嫂背著勞作,我幼年喪母后,是大嫂給了我的母愛,這是我的不幸也是我的最幸。直到現(xiàn)在依然把大嫂當母親敬重。她在1983年病逝時,我得到消息后連夜帶上五兒彭從貴趕山路八十余里去見她最后一面,并參與主持了她的喪葬。沒有母親就沒有我的生命,沒有大嫂就沒有我的今天,所以我要讓我的后人記住我的大嫂,如果清明或其他時節(jié)來到她墳前,一定給她燒柱香,捧一把土。
從八歲開始,父親便送我到本堡念私塾,一直到十四歲,這六年讀書生活并不連貫,或者因為身體原因或者因為家庭原因而遭間斷。十四歲后父親又送我到離家二十余里的鎮(zhèn)舟場上念高小,當時是去插班讀五冊,第六冊時因為打擺子便停學了。這幾年的讀書生活,對我這樣農(nóng)民家庭出身的人來講,也算是極高的待遇了。這段經(jīng)歷也影響了我今后的人生道路,記得當時的成績還不錯,尤其是背書的本事很令先生贊許。
十七歲那年,家里給我張羅了一門親事,她叫羅孝芝,是本堡的人,婚后我們很恩愛,還生了一個女兒,但結(jié)婚還沒滿一年我便被當壯丁抓走了,后來女兒不幸夭折了。這一別就是十三年,而且近十年無法與家人取得聯(lián)系。由于當時兵荒馬亂,壯丁還家者很少,所以在我走后的第三年,羅孝芝便在絕望中易嫁。
在家中這近十八年的農(nóng)民生活,是歡樂與痛苦交織而成的。當時隨時鬧土匪,由于我們家還能自給自足,而且又居住在遠離鄉(xiāng)場的大山上,因此經(jīng)常成為土匪劫掠的目標。記得有一年冬天的一個雨夜。我們家的大黃狗忽然狂吠起來,同時我們也聽到有人從家門口的曬壩中跑過的聲音,我們急忙開門看究竟,那人由于慌張,在天雨路滑狗追的情況下滑倒了,爬起來之后還是一溜煙跑了,我們開門時只看到一個夜色中的身影。在他摔倒的地方卻掉了一封信,我們便將信撕開了,信中沒有寫收信人,只是這樣寫道:今晚上有土匪。得到這一消息,我們一家人都很緊張,經(jīng)過父親的安排,我們一家七口人便分散躲匪,全都離開了家。我當時約十二三歲,領(lǐng)著當時只有三四歲的大侄子彭紹文躲在家后邊不遠的一籠茶葉樹下,夜里風在呼呼地吹,小雨在不停地下,四周黑洞洞的,我抱著幼小的侄子,侄子緊緊的抓住我,我們只聽到自己的呼吸音和咚咚的心跳,心里盼望著天快些亮。半夜時分,土匪果然來了,這伙土匪約30多個,他們將我家后檐墻打了一個洞而進入戶內(nèi),結(jié)果沒找到值錢的東西便離去了。這伙人后來又襲擊了離我家三里路外的張平武家,將他家一個有哮喘病沒及時逃走的孩子作為人質(zhì)抓走。帶到半路大概是礙于這孩子反而給他們添了麻煩,便將他撂在水田里,天亮后躲匪的鄉(xiāng)親們陸續(xù)從山林里出來,才發(fā)現(xiàn)水田里那個孩子,他已經(jīng)凍死了。
我們那兒是大山,那時山上倒處都是樹林,樹林中還有山羊,野豬和其他一些較小型的野生動物,不時還會有路過的猛獸老虎,豹子之類的。有一年冬天我三哥在辦冬田,那天霧有些大,他正在扶著鏵犁吆喝牛前行,忽然間牛變得極為躁動,不往前走而且呼呼呼地噴著粗氣,三哥正覺得奇怪,這時在遠處的霧中,只見一個小水牛大的野獸象貓一樣坐在田埂上靜靜的看著他們,我三哥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大約過了一兩分鐘,那野獸便一躍一個田埂的往山上的樹林中去了,走得那樣安閑與輕松,不知道那是一只虎還是一只豹。
在山林中,經(jīng)常會有獵人挖了陷阱或設了獵套來捕獵,而我們做放牛娃時,便經(jīng)常遇到獵人沒及時收獵的獵物。有一年三十晚上,我收?;貋砭偷玫揭恢簧窖颍覍⑺冈诩绨蛏献プ∷那昂竽_往家扛,它在我肩上發(fā)嗚嗚嗚地發(fā)出象人在哭的叫聲,我不敢及時拿回家,因為擔心在大年夜拿野獸回家被大人認為不吉利,便將它放在離家不遠的樹林里,將牛趕回家后,悄悄的把這件事告訴三哥,三哥聽了也很高興,便與我一起去樹林中將這意外收獲取來放置在柴房中,等到團年飯吃過之后,三哥才將這件事告訴家里人。大家都為這意外的收獲而很興奮。
那時候,山林中的磨姑,野果子,這些東西很多,好多時候,我們只要將牛一趕進林中后,就不再有什么擔心的了,找柿子,打板粟,尋磨姑,捕山耗子,等等,玩得盡情玩得舒心。
◎痛心的壯丁
“壯丁”這個詞也許誕生在民國的歷史辭典中,它的真實內(nèi)函是年輕力壯的應征人員。那時候由于年年戰(zhàn)亂兵源枯竭,政府為了補充兵源,在沒有人愿意的情況下,就采取抓的方式來補充兵源,稱為“抓壯丁。我在十八歲那年,便成為了這個歷史階段的真實產(chǎn)物。
1944年秋,我家寄食著一個篾匠,他叫聶多軍,是四十多里以外的樂義鄉(xiāng)的一個苗民,他名為做篾匠,實則逃壯丁,他寄住我們家,又是一個外鄉(xiāng)人,這使當時鎮(zhèn)舟鄉(xiāng)的團總很高興,因為可以將他準一個壯丁了。
農(nóng)歷九月九日這天晚上,當時我們堡的堡丁王樹成等七八個人先后三次來我家要求將聶多軍帶走。我父親和大哥覺得別人寄食在我家目的就是為了躲壯丁,現(xiàn)在讓他們把人帶走仿佛有失責任。于是出于一種純樸的感情和不曾深思的道義,便堅決阻止了王樹成等人的行為。最后一次我大哥動了肝火,憑一時的沖動竟將王樹成捆了起來,并且申明:“我替聶多軍當壯??!”家里人極為難過,但還是做了一頓飯為大哥和聶多軍餞行。當大哥和聶多軍吃完飯和被捆著的王樹成出門還沒走幾步,就遇上鄉(xiāng)隊長楊明軒接到報信后帶著一伙人來我家抓人。旋即我家被他們包圍了,他們開始大肆抓人。除了我三哥僥幸逃脫外,全家的其余男丁都被抓了,就連我二哥是傻子也被抓了起來。家中只剩下幾個被嚇得六神無主的女人。我們被押往鄉(xiāng)長余向九的家中。
大哥因為阻攔抓壯丁,并且還捆綁堡丁王樹成,此事讓當時的接兵隊長高鵬極為惱怒。此人心狠手毒,他認為大哥目無王法,于是親自舞動一根蘭竹扁擔將我大哥就是一頓暴打。大哥被打得皮開肉綻,令人慘不忍睹。眼看就有被打死的可能,此時一個叫羅玉書的地主在場,他是我家的雇主,他實在不忍心悲局的發(fā)生,便急中生智,對我父親大聲的吼道:“彭吉安,你救救他一條命嘛!”父親經(jīng)人提醒,一下子也來了膽子,將命豁出增了,便一下子趴在大哥身上,用身體為大哥擋住高鵬的扁擔。在一家人苦苦哀求下,羅玉書又從中說好話,高鵬才停止了他的淫威。此時大哥遍體鱗傷,氣若游絲,但總算在閻王面前揀回了一條命。大哥的傷后來一直沒好,并越來越嚴重,并在兩年后就去世了。
幾十年后的1992年,我率子到樂義鄉(xiāng)保勝村去上祖墳,有幸遇到聶多軍,他和我一樣也是行動不便的老頭了。聽說我來了,便拄著拐杖來見我,口口聲聲的稱我們(我父親大哥等親人)為恩人?;貞浲?,如在眼前,令人唏噓不矣老淚縱橫。
被抓的五人中,父親年老,大哥重傷,二哥是傻子,聶多軍是正抓的對象。我此時已經(jīng)年滿十八歲了,高鵬便將我作為壯丁抓了。當時羅玉書為我求情說:“這是彭家幺兒,現(xiàn)在年幼,還在讀書。”不想高鵬卻故意說:“是學生最好,我就是要這個讀書的。”到了這步田地,一切都只好認命了。第二天我就被送往沐艾。我與三十多人關(guān)在一間屋子中,大家都被捆綁著。在沐艾關(guān)了三天,這其間,彭世賢的父親我們叫二伯,他以算命為生,他知道我被抓壯丁關(guān)押在此,給我送過好幾次飯。后來我們就被押往高縣了。在高縣期間,三哥來看我,說要將我換回去,但我想,我被抓是離家,三哥頂替我也是離家,我是家中的幺兒,家里人心痛我,但三哥此時已經(jīng)的家庭拖累了,他走了他一家人怎么辦呢?于是我堅決的拒絕了三哥的要求。
這樣一別就是十二年,由于處于亂世,音訊難遞,我直到十年后的1954年才與家人聯(lián)系上。這十年間,家中發(fā)生了巨大的變故。我離家后,十年來音訊全無,家人認為我在這兵荒馬亂中已不在人世,還特意給我做了一場道場,后來我聽說后非常的傷心,我的離去給家人帶來的打擊的多么的巨大。第二年大哥去世了,第三年前妻子因為等待無望而易嫁了,我還家的前兩年父親去世了。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就這樣消散了。
◎民國士兵
我最開始被編入國民政府財政部稅警團。駐扎在樂山的五通橋,后來調(diào)駐重慶,部隊改編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警衛(wèi)團,駐重慶黃山??箲?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還都南京,部隊遷駐南京水門口。部隊改編為國民黨國防部警衛(wèi)第一團。四八年部隊擴建為國民革命軍四十五軍九十七師。四九年四月南京解放。我隨部隊潰逃,于浙江余姚被解放軍俘虜,從而走上光明的革命道路。
雖然是抗戰(zhàn)時期的軍人,但因為一直是在后方作政府保衛(wèi)工作,所以沒有與日軍作過戰(zhàn),這也是作為一個抗戰(zhàn)軍人的最大遺憾。如果當時被有幸派往前線,就算不能生還或者是成為一個傷殘人員也會不后悔。
記得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當時整個山城處于百年難遇的大喜慶之中,每一個人都滿面笑容,人們放鞭炮、歡呼、游行。當天夜里許多人放煙花,人們在大街上載歌載舞。
在國民黨軍隊的五年多時間,真切的感受到低級軍官的驕橫,戰(zhàn)友的體貼,以及國運衰敗的動亂形勢。期間曾受到過蔣介石何應欽等國民黨要員檢閱。南京解放前夕,我所在部隊受到共產(chǎn)黨的宣傳,軍長曾率全軍過江投誠,但是也許是出于統(tǒng)戰(zhàn)或戰(zhàn)略考慮,奇怪的是我們過江后并未受到熱情接待和整編。后來軍中動搖人員的興風作浪,部隊又渡江回到南京,只有師長留在了江北……蔣介石為了鞏固南京防線,鼓舞士氣,曾檢閱我們部隊。他身著黑披風,由國防部長何應欽陪同乘坐首長車。其保衛(wèi)人員身穿黑衣,戴墨鏡,不停地在我們隊列中穿梭。南京被攻下后,我隨部隊潰逃到時浙江余姚時,我們已經(jīng)被潰散得僅乘一個班了。班長讓我們把機槍的槍栓全拋在一個水塘中,后來追上來的解放軍見我們的狼狽樣也不理會我們,而是讓我們走我們的,他們追他們的,把我們留給了后續(xù)部隊。
◎參加解放軍
被俘前,由于對共產(chǎn)黨的不了解,再加上國民黨的反動宣傳,所以對共產(chǎn)黨總是心存恐懼。當時國民黨宣傳說: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共妻,是赤發(fā)紅衣,心狠手毒。但當我們被收容集中后,沒想到解放軍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伙食,讓我們休息了三天,并且對我們宣布政策:愿意加入解放軍的表示歡迎,想回家的發(fā)放路費。這樣的誠意是我們在國民黨軍隊中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在這里,我們看到了解放軍官兵的真正平等,無論是吃穿,都無差別。加上我離家已經(jīng)五六年了,家中是什么光景也不得而知,想到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萬一在回家的路上又被抓了壯丁,那又怎么辦呢。因為那時局勢如何變化我們不能看清楚,而西南地區(qū)也還沒解放。還不如暫時留在解放軍中看看形勢的發(fā)展再作打算。留下來后,我被編入解放軍華東軍區(qū)二十三軍六十七師炮團。
◎解放上海
加入解放軍后,在浙江的臨平訓練了20天,便投入到解放上海的戰(zhàn)斗中。我所在部隊屬于增援部隊。曾經(jīng)達到過一夜行軍100公里的速度,一雙新布鞋一夜間便磨穿鞋底。記得當時腳上打了幾個大血泡,每走一步都是鉆心的痛。身上還有槍支和彈藥以及干糧。后來有一個女青年,她騎著一輛自行車走路,見到我的艱難樣子,便毅然用自行車馱了我大約有三十里的路程。我部過黃浦江時主攻部隊已攻入城區(qū)。當我部進入城區(qū)已是深夜。由于我部隊是炮兵,隨時都被機動調(diào)配支援,所到之處,總是看到傷員,尸體,硝煙,血污。后來我們在一個賓館的屋檐下休息了下來。記得當時我還鬧了個笑話,當時上海已經(jīng)很現(xiàn)代了,我去那賓館廁所,小解后一按水,不想那機關(guān)我不會用,一按便嘩的一聲便流個不停,我沒有法,只好慌里慌張的出來了。
上海解放后,我所在部隊又投入到舟山群島的戰(zhàn)前準備。記得一次敵機來掃射,我們正在訓練,連長急呼我們臥倒,我趴在一個土坎下,當時忽然覺得腰部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我心里一驚,下意識的認為我中彈了。便后來過了一會兒覺得又無異樣,才明白是虛心一場,原來是那掃射的機槍將石子打濺在和我腰上。這期間我被調(diào)為營部的通信員。由于工作的積極,榮立三等功一次。國民黨的守舟山的守軍軍心渙散,后來主動放棄了舟山群島。舟山不戰(zhàn)而解放。于是我部又投入到天臺山剿匪。后來因為我發(fā)生了咯血,所以未能參加一線作戰(zhàn)。剿匪結(jié)束后,部隊駐扎在江蘇泰倉休整,直到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此間我榮立四等功一次。
◎朝鮮參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