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上橫著座石板橋，窄窄的，在夜里望去像一條浮在水面上的硬木扁擔，兩頭各挑著一團龐然的影子。到了白天，影子就會現(xiàn)出原形，橋東站著的，是棵挺拔的老槐樹，橋西斜立的，是棵歪脖子的古香楓。
　　 那一夜，一彎殘月，黃黃的，如一瓣熟透的香蕉吊在橋東的老槐樹上。露水星星點點布滿屋頂上的瓦面時，頭發(fā)花白的吳嬸又照例來到泛著青氣的供桌前，腳下的布鞋底沾滿了香灰。她哆哆嗦嗦地點燃三炷香，朝供在桌子上面的桃木牌位拜了三拜，然后顫顫巍巍地把香插在香案上。當火苗舔上“恩公”二字時，房間里傳來了王家孫女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半個月前的深夜，橋西古香楓旁的木房子失火了。
　　 當時，吳嬸猶豫了好一陣，本來想隔岸觀火的，但想想王木匠雖然缺德，畢竟平時待她不薄，才踉蹌著過橋舉著面盆往火場潑。吐著火苗的房梁下壓著一群木雕的娃娃，那些娃娃們個個鼻青臉腫的卻還朝她咧嘴笑。她認得那些娃娃衣襟上的盤花紐，是當年自己手把手教王家媳婦繡的樣式。好可憐的娃娃呀，她慈悲心大發(fā)。
　　 吳嬸正欲去抱娃娃，忽然聽到“轟”地一聲巨響，屋墻塌了。
　　 吳嬸不由地打了個激靈，撒腿就想跑，卻見王木匠像只烏賊從濃煙中冒了出來。他揣著只鐵皮匣子，不由分說地往她的懷里塞，堅硬的匣角硌得她肋骨生了痛。王木匠十指血肉模糊，頭頂發(fā)焦味異常刺鼻，眉毛都燒沒了，眼睛紅得似乎要噴出血來。吳嬸接過滾燙的匣子，驚得向后連退幾步。王木匠拍了拍身上的灰燼，對她露出一口滲血的黃板牙：“拿好，夠給小玉治病了?！?br />　　 小玉是吳嬸的女兒，已在城里的教會診所躺了一年。
　　 這時候，老天爺終于顯靈，下起了瓢潑大雨，大火很快就被雨水澆滅。吳嬸回到家里換了衣，在豆大的燈光下打開鐵匣子，眼睛直了，天哪！里面居然是一堆銀元。銀元白花花的，在燈光下閃耀著星星般的光芒，映出乾隆皇帝的頭像，也照亮了她像山洪一樣渾濁的老眼。她數(shù)了數(shù)，整整是八十塊。每塊都裹著縣城“周記當鋪”的當票，最新那張寫著“祖?zhèn)縻~刀、銅壺各一把，十塊”。吳嬸看了，禁不住哽咽了。最近一段時間，她誤會王木匠了，以為他喪盡天良，愧對祖宗，不配做人，想不到他所做的一切，竟都是為了自己的女兒。
　　 吳嬸并不知道，就在她數(shù)著銀元的那一刻，王木匠正癱倒在白煙騰騰的泥水里，身下漫開的血水，染紅了滋滋作響的碎瓦礫。
　　 往事像柳溪水潭里的漩渦般在吳嬸的心頭泛起。今年的鵝毛大雪天，為了給小玉治病，她可憐巴巴地跪在周記當鋪的石階前，雙手舉著一對自己出嫁時佩戴的銀鐲子，乞求能當個十塊銀元。當鋪的掌柜一聽，捋著下巴的一撮毛說：“治肺癆要金山銀山，你一對破手鉸，能值幾塊錢！”最后好說歹說，她只換回了兩枚銀元。是啊，兩塊銀元能頂屁用？不過，吉人自有天佑。診所的洋教士也真是菩薩心腸，她就憑著僅有的兩塊銀元，居然把女兒送進去了，而且都醫(yī)了快一年了，他們從來也沒有催過錢。萬能的主啊！我該如何保答您的大恩大德呢？她經(jīng)常在心里祈禱。
　　 就在那一天，當她拖著鉛灌似的老寒腿回到村里時，卻在橋頭遇見王木匠正在跟一個文物販子討價還價。天煞的王木匠鬼迷心竅了，他為了發(fā)財，竟然把自家祖墳里的老古董掏了出來，拿去賣，這不是等于賣祖墳嗎？吳嬸見過這世上有賣兒賣女和賣房子的，就是沒見過賣祖宗的，她再也忍不住了。
　　 “你的良心被狗咬了？你對得起祖宗嗎？你就不怕遭報應(yīng)！”吳嬸把唾沫星子噴到了王木匠的身上。
　　 王木匠佝僂的背又塌下去三分，他欲言又止，最后吱唔道：“治病，救命……救命要緊?！?br />　　 屁！好端端的人，治哪門子的病，你就等著遭報應(yīng)吧！吳嬸望著王八匠遠去的背影，在心里咒道……
　　 王木匠死后，躺入了一口薄板棺內(nèi)，他的右手始終緊攥著，與他相依為命的孫女王寧怎么也掰不開。吳嬸蘸著艾草水給他擦身，她一邊擦，一邊開導：“倔老頭，你就行行好吧，你有啥事放不下的呢，趕快手掌攤開吧?！彼脑掃€真是靈驗，話音剛落，他的手掌就開了。這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他的掌心原來是嵌著半枚生銹的雕刀尖——天哪！為了趕制最后一批木雕娃娃，這個倔老頭居然把雕刀尖斷入手掌里了！他不想讓別人看到呢。
　　 出殯前，王寧拿出一本泛黃的賬本燒給爺爺。吳嬸搶過來一看，猶如五雷轟頂，當場就就昏死了過去。里面記得分明：“臘月初八，賣大米一擔，付小玉護理費……正月十六，賣楠木屏風得三十塊，付小玉手術(shù)定錢……二月二十，當大師椅兩把，購盤尼西林三支……”
　　 吳嬸醒來，捶胸頓足，嚎道：“菩薩呀菩薩，原來都是你這個活菩薩，我還以為是那些洋菩薩呢……”
　　 王木匠入土半個月后，他唯一的血脈王寧病倒了，終日咳嗽不止，看來也是患了肺癆。吳嬸把她接到自家，用草藥治療了七日，病情不但沒有一絲好轉(zhuǎn)，反而變得更嚴重了，咳出紅來了。
　　 深夜，吳嬸扛著鋤頭，摸黑撬開祖祠的門。她又哆哆嗦嗦地點燃了三炷香，朝自家列祖列宗的靈牌跪下，然后磕三個響頭，泣道：“列祖列宗在上，請恕在下不孝，有恩不報非君子，當初王木匠為了救你們的孫女，不惜把自家的祖墳賣了。如今他孫女病了，不孝的媳婦也要學他的樣了?！闭f罷，她便徑自往墳山走去。
　　 她清晰地記得，當年她婆婆的婆婆謝世時，曾帶走一個傳了五代的翡翠手鐲……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民國時期的舟浦?，F(xiàn)在人們?nèi)栽谶哆?，說王木匠之死，乃是報應(yīng)，這世上哪有人賣祖墳的？但我總覺得不是，因為吳嬸也賣祖墳，她卻活了一百零八歲，成為舟浦最年長的壽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