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叫李錦，我叫他小錦。他天真機靈，有個性，愛挑戰(zhàn)，輕易不服輸，和我有相似之處。小錦放學(xué)回家，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問他今天老師布置了什么作業(yè)。他眨巴著眼睛說：“爺爺，其實，我語文、數(shù)學(xué)作業(yè)已經(jīng)在學(xué)校寫完，我只是想要挑戰(zhàn)一下自己?！?br />　　 “挑戰(zhàn)自己？怎么回事兒？”我來了興趣。
　　 “在課堂上，我們語文老師讓我們用‘樓’這個字組詞，看誰寫得多，沒想到小胖一下子就寫了十一個。”
　　 “那你寫有幾個？”
　　 “當(dāng)時我寫了九個，我現(xiàn)在也寫了十一個，可怎么也想不出第十二個來。老師說讓我們回家以后挑戰(zhàn)一下自我，實在不行了可以找家長幫忙，也可以查字典，查手機?！?br />　　 “拿過來我看，也許爺爺能夠幫到你呢?！?br />　　 小錦遞過了作業(yè)，我見他寫著：“樓房、樓頂、樓道、樓梯、樓板、高樓、樓臺、戲樓、樓窗、門樓、紅樓。”果然是十一個。
　　 課堂上小胖已出了風(fēng)頭，小錦就是再多寫兩個出來也不可能揚眉吐氣了，他的目的在于證實自己的能力。我不能打擊他的積極性，于是，就啟發(fā)道：“在咱家，爺爺奶奶住樓下，你和你爸爸媽媽住在哪里？”
　　 小錦恍然大悟，高興地叫道：“爺爺，我知道了，樓上、樓下。”
　　 小錦說出了“樓上樓下”，我想都沒想，小時候的順口溜已滑溜到嘴邊，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樓上樓下，電燈電話?！?br />　　 “真好聽。爺爺，什么意思？”小錦納悶。
　　 “這是爺爺小時候說過的順口溜，是爺爺盼來盼去的夢想。爺爺壓根也想不到順口溜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實，甚至超過了現(xiàn)實。今非昔比??！”我由衷地感嘆。
　　 “爺爺，這里面肯定有故事，快給我說說?！毙″\一蹦老高。
　　 小錦最愛聽故事了，既然他已經(jīng)完成了作業(yè)，向他講講我的童年，未嘗不是一次教育。
　　 “爺爺?shù)耐瓿錆M了樂趣，也充滿了苦澀……”我慨嘆的同時，腦海來浮現(xiàn)出丹江的山山水水：“爺爺出生在丹江河道，那里依山傍水，鳥語花香，一年四季都有風(fēng)景……”
　　 “咱這地方不是丹江河道??！”小錦納悶。
　　 “咱老家在丹江河道，那里是庫區(qū)，為了儲水，咱家才搬到了這里，你就是在這里出生的?！?br />　　 “爺爺，接著講?！?br />　　 我呷了一口茶，又開始了我的話題——
　　 我像你這么大時，一遇到星期天，大人們就把我們這些小孩子帶到地頭上，方便照看我們。我們玩游戲，大人們在地里干活。比我們大的孩子有的打陀螺，有的推鐵箍，有的打紙四角，還有比我們更小一點的孩子不會跑，不會說，大人們就把他們放在樹蔭下的“坐婆婆”里，時間長了，這些咿咿學(xué)語的孩子就亂舞著小手，“啊啊”亂叫，大人們也顧不得管他們，哭鬧得厲害了，就指派大一點的孩子上前去哄他們。
　　 小胖的爺爺外號叫根子，我和他沒玩具，就開始在地上撒尿和尿泥，我們也不管臟不臟凈不凈，抓起泥巴反復(fù)在手里搓揉，使其光滑有韌性，然后把泥巴做得像窩窩頭一樣，捏上一個小洞，洞底部越薄越好，做好后我們比手勢定先后。結(jié)果是我先他后，我掄起膀子，把“窩窩頭”洞口朝下，用力向地下摔，薄泥層被洞里的氣流沖破，在“窩窩頭”的頂端留下一個大窟窿，窟窿多大根子就得給我補多少泥巴。我們玩得很開心，臉上身上濺的都是泥星子。
　　 “歇歇了?！崩铌犻L對正攏紅薯谷堆的人們說。
　　 男男女女們撂下鋤頭、镢頭，一哄而散，都到地頭上來了，女人們忙著招呼各自的孩子，不是幫尿濕了褲子的孩子們脫下褲子，就是拍打拍打孩子們身上的泥土?！白牌拧崩锖⒆右灿袡C會吃到了奶水。
　　 大人們一過來，跑得遠的孩子也“呼呼啦啦”過來了，因為都知道媽媽手里拿有狗狗秧根、茅草根或茅芽，這東西放到身上一擦，填到嘴里嚼，就能嚼出汁水來，有甜味。
　　 地頭上有幾棵歪脖子樹，人們能乘涼，也有幾塊大石塊能坐下來歇口氣。有個小伙子，我叫他彭叔，跑在最前面，伸了伸胳膊，在一塊光光的大石頭上坐下來，大叫道：“蒼天啊，大地啊，我終于能夠歇口氣了?！?br />　　 彭叔還沒坐穩(wěn)，身后的李隊長拽住他濕淋淋衣領(lǐng)往起來拎：“你小子倒會圖安逸，這地方是你坐的？”
　　 “你不讓我坐，你要坐？”
　　 “我也沒這福分。這里是愛心專座，老弱病殘孕優(yōu)先，你沒看有兩個半邊天挺著大肚子還在干活掙工分，你好意思和她們爭座？”
　　 “那也不是人人都挺著大肚子吧，孕婦是有數(shù)的，這么多石塊坐得過來？”彭叔掙脫李隊長強辯道。
　　 聽大人們說，李隊長雖然是隊長，可是沒架子，年輕人和常和他打嘴巴官司，一陣風(fēng)過去，雙方都沒事了。
　　 “知足吧，你！要不是你沾了半邊天的光，你能跟著過來歇息？中途間歇為的是讓半邊天們過來招呼招呼孩子，要是都是大老爺們，咱們就一氣干到底?！崩铌犻L正色道：“你累了就開始怪叫，半邊天們多辛苦啊，除了照顧孩子外，哪個人沒有加工的活路？有的納鞋底，有的織毛衣，你個大老爺們，你坐著，她們站著，你好意思？”
　　 “毛衣又不是給我織的。”彭叔嘟噥。
　　 “合該你小子穿露趾鞋子，要是沒有她們，你天天得光腚?！?br />　　 “如果沒有她們，行動就更隨便了?！迸硎彐移ばδ?。
　　 “懶得說你小子，你母親是不是女人，沒有你母親，難道你和孫悟空一樣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彭叔無言以對，女人們都看著他，顯得有些得意，彭叔依著歪脖子樹干，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
　　 在我眼里，彭叔是最有本事的人。他領(lǐng)著大黃狗上山追兔子從來沒有空回過，我和根子都啃過兔子骨頭。他下水摸黃鱔，一弄就是大半桶，他常說他抓黃鱔有絕招，下到水里，看見黃鱔，把中指彎成“7”字的鉤，看準(zhǔn)黃鱔的小蠻腰，喊一聲“著”，來個“快準(zhǔn)狠”，一下下去它就乖乖成為俘虜了。彭叔還會上樹，前幾天上到我家高高的榆樹頂上，那樹枝晃啊晃，他也不怕。他拉了滿滿幾籮筐榆錢，還送給了我們很多，媽媽把榆錢拌上玉米糝蒸熟，我們吃了好多頓。但就這樣一個身手不凡的人，李隊長卻讓他在眾人面前出了洋相。
　　 “小伙子一人頂我們倆，坐下喘口氣也是應(yīng)該的。唉，地頭上要是再有幾塊大石頭就好了?！蓖跄棠虝拖∧嗍浅隽嗣?。
　　 “好好干，好日子在后頭呢，到時候咱們都住小洋樓，累了躺到沙發(fā)上，要咋舒服咋舒服，洗衣淘菜用自來水，吃的是大米和饅頭，頓頓有肉吃，有酒喝。”李隊長說得讓人直流口水。那時我還真不知道自來水是什么，還以為是比糖水還好喝的東西，也不懂得沙發(fā)是什么。
　　 “吹吧，你！”彭叔有機會反擊了，“我看原子彈、氫彈都是你給吹爆炸的，衛(wèi)星都是你給吹上天的，野心家的三叉戟飛機就是你在蒙古溫都兒汗給吹下來的?！?br />　　 “我吹？你沒看電影《列寧在1818》中說：‘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崩铌犻L得意地說，“到時候也不用女人們縫衣服做鞋子了，都是現(xiàn)成的。”
　　 “我昨晚還趴在桌子上做這樣的夢呢。醒來后煤油燈還在亮著，我納鞋底子納著納著就睡著了?！眲鸾涌谡f。
　　 “丹江大壩已經(jīng)建成，丹江水已淹沒了一河兩岸的很多淤泥地，這可都是肥得流油的地??！”李隊長見多識廣，侃侃而談，“丹江儲水發(fā)電，咱遲早會享受現(xiàn)代化帶來的方便?！?br />　　 “我看現(xiàn)代化是給別人的現(xiàn)代化，咱丹江兩岸，除了口糧減少外，能落到了什么好處？”彭叔說。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丹江電會四通八達通往祖國各地，到時候，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會實現(xiàn)的。所以咱要多快好省建設(shè)社會主義?！崩铌犻L說。
　　 “就咱面朝黃土背朝天能怎樣建設(shè)社會主義？”彭叔問。
　　 “咱每年交公糧，是不是支援祖國建設(shè)？抽調(diào)壯勞力去建丹江大壩、開礦山、修鐵路是不是在為祖國大建設(shè)做貢獻？別看你朝紅薯谷堆上攏些土，那也是在為祖國大發(fā)展增磚添瓦。咱不為工人同志提供吃的、喝的，他們能有力氣干革命？”李隊長開會的機會多，說出來的盡是新詞。
　　 但是彭叔、劉嬸說的是實話，當(dāng)時家家戶戶照明用的都是煤油燈，好多家里連煤油也使不起，村部、學(xué)校都沒用上電，大哥哥大姐姐們說他們上早自習(xí)、晚自習(xí)點的是煤油燈，也有的點串起來的松子，能維持三五分鐘。田間里倒是豎有木頭桿子，上面也有電線，那是電話線。聽大人們說，打電話要手搖，先由接線員轉(zhuǎn)接，找到要找的人時，接聽起來方便得很，找不到要找的人，干瞪眼沒辦法。電燈電話的普及，豈不是異想天開？
　　 不過，李隊長也沒胡說，他說的應(yīng)該是對美好的未來憧憬。他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好記，小小的我，只一遍就記住了。
　　 遺憾的是李隊長沒有等到他的愿望實現(xiàn)，在丹江河暴漲時為了敦促群眾向高處轉(zhuǎn)移，自己卻被無情的洪水給卷走了。
　　 到了我趕得上彭叔的年紀時，彭叔已經(jīng)步入老年的行列了。由于丹江水位線升高，住得低的地方需要搬遷后靠，住處向高地勢轉(zhuǎn)移，我和你奶奶白天在責(zé)任田上忙碌，夜里加班脫土坯，和鄉(xiāng)親們相互幫襯著蓋了新房，安了新家，家家戶戶都通上了電，電閘一拉，點燈就亮，真正實現(xiàn)了電燈照明。
　　 已經(jīng)掉了一顆門牙的彭叔感嘆道：“這世道發(fā)展得不敢想象啊，當(dāng)年李隊長這樣說還只以為是哄小孩的，沒想到咱的眼光連小孩也不如。”
　　 該我質(zhì)問彭叔了，我說：“李隊長說的也不完全對，咱們雖然用上了電，吃上了自來水，也沒住上小洋樓，更別說躺沙發(fā)了，細米白面也并不是頓頓都能吃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也許是無中生有?！?br />　　 彭叔開始學(xué)李隊長口氣了，“凡事都得有個過程，我當(dāng)年這也不服，那也不服，最后很多不都實現(xiàn)了？”
　　 我講到這里，小錦撲閃著明亮的大眼開始反駁我：“爺爺，現(xiàn)在咱們住上小洋樓了，電燈電話不再是夢了?！?br />　　 是啊，我從餓肚子時代走過來，到現(xiàn)在衣食無憂，能不知足嗎？現(xiàn)在的身上衣，口中食哪一樣不和現(xiàn)代化接軌？來之不易的幸福光景不正是我的祖輩們、父輩們以及和他們一樣經(jīng)歷的千千萬萬新中國的主人忍饑挨餓、艱苦奮斗換來的嗎？歲月的年輪見證了時代的變遷，我的親身經(jīng)歷見證了新中國正日新月異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波瀾壯闊氣吞山河的民族復(fù)興為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