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鋤板上的日月星辰(散文)
父親特意讓鐵匠淬煉一把小鋤板,比父親用得鋤板小幾公分,鋤把是刺槐樹,砍倒后經(jīng)過幾個日頭的暴曬,趁著還有點(diǎn)濕氣,鐮刀上來修理掉樹皮,再在火炭走一遭。筆直,強(qiáng)壯。鋤板穿在把上,螺絲釘緊,一把鋤板渾身精氣神兒,像個毛頭小伙子。散發(fā)著一股濃濃的木頭味兒,五月初的村莊,淡淡的綠,平靜且安詳。南河的水,清澈透明,幾只鸕鶿停在沙灘,梳理著羽毛。大地向來沉默不語,什么也不說,又什么都說了。季節(jié)在大地轉(zhuǎn)換,輪回。村子就這樣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漸漸老了。老了的豈止是村子,在村子身體上住著的草木繁花,竹籬茅舍,一磚一瓦,一沙一石。一只貓,一條狗,一匹馬,一頭牛,以及一茬一茬被收走的莊稼,都在光陰里彈奏著各自的愛恨浮沉,剪不斷。理還亂的故事,我開始像南河的一條小鯽魚,尾隨在父親身后,亦步亦趨,跟著父親學(xué)鋤地,那會子我已經(jīng)八歲了。八歲意味著什么?鄉(xiāng)村的孩子,最先接觸的自然是一天到晚干不完的農(nóng)活,起五更爬半夜捯飭土地,父親的理念是,窮人的兒女早當(dāng)家,早干活。
對,父親在前,我在后。巴掌高的玉米,嫩生生的,有一絲嬌羞。站在壟臺上,風(fēng)一搖,它就輕輕晃一下身子。嫩嫩的玉米苗,掐得出水兒,父親說,雙手握著鋤把,右手做前鋒,左手緊隨其后,左右手保留一尺距離。別靠太近,這樣力度平穩(wěn)。鋤地的時候,注意力集中,不能分神。鋤板淺淺進(jìn)入土地,蜻蜓點(diǎn)水似的,游刃有余穿梭在玉米苗和玉米苗的空隙。草根如果扎得深,用鋤板一點(diǎn)一點(diǎn)刨,俗話說,斬草除根。鋤完的草,彎下腰撿起來,歸攏到堤壩埋掉,不然,過了一宿,第二天它又起死回生。不可低估草的生命力,父親言傳身教,鋤板在父親手中,伸縮自如,仔細(xì)觀察像一條蛇在爬行,鋤過的地,土被松弛,細(xì)膩,新鮮。壟臺依舊保持原來的規(guī)則,父親在南河屯是出了名的莊稼把式,種地,打理果園,壘墻,造房子也是行家里手。
我手腳并用,不聽使喚。鋤板是向前走動,整個人機(jī)械,木木的,發(fā)板,不靈活。操作不得要領(lǐng),越緊張?jiān)匠黾劼徊恍⌒?,鋤板一口吞下一棵玉米苗,甚至連根也拔出來了,完?duì)僮?,闖禍了。我停下鋤板,小綠豆眼緊張兮兮盯著父親,等著父親雷聲隆隆的呵斥聲。父親沒訓(xùn)我,以前做錯事,不是挨父親的雞毛撣子,就是罰我不吃飯。我懷疑太陽從西邊出來的,擰了一下大腿,媽呀!生疼。確信不是做夢,父親居然蹲下身,將玉米苗上下看了看,說,重新栽上,沒問題。父親挖了一個坑,把玉米苗栽好,培上土。去南河邊用一只破鐵舀子,舀了水,澆一澆玉米苗,父親給了我信心,我繼續(xù)鋤地,這次我吸取教訓(xùn),鋤板落在玉米苗附近時,我放慢節(jié)奏,一下一下,弓著腰來進(jìn)行。眼睛死死盯住玉米苗,身體的力量集中在手上。謝天謝地,逐步掌握鋤地的要領(lǐng),父親鼓勵我,不錯,就這么干。苗鋤掉了沒問題,有雙苗的挖一棵補(bǔ)上。鋤地也是有學(xué)問的,首先,你當(dāng)放松神經(jīng),對土地,對每一棵玉米苗懷著一顆敬畏與熱愛的心,不能糊弄,不要敷衍。那是一個一個美好的生命,你想啊,把玉米苗養(yǎng)大之后,開花結(jié)出金燦燦的玉米穗子,我們一家人才有糧食吃,一屯子的人都靠糧食活著,一座城市也是糧食喂養(yǎng)的,你看,玉米苗不是普通的草木了,是不是?父親說到此,蹲在地壟上,掏出煙口袋,捻了一支喇叭筒煙,劃著一根火柴,火苗一閃,紙煙也裊出一縷藍(lán)盈盈的煙霧。父親瞇縫著眼,寵溺的看著這塊莊稼地,看著看著,眼里含著淚水。那一刻起,我知道黃土地上的父親們,對村莊,對土地的摯愛,刻骨銘心又忠貞不渝。
八歲,我就會鋤地了,我揮動著鋤板,一壟一壟鋤地,小小的身子被大地包圍著。坐在田野,聞著油菜花的香,做著詩歌與遠(yuǎn)方的夢想。
南河屯的土地不多,也不少。鋤地常常鋤到日落西山,鳥雀歸巢,父親才肯松口,歇一歇。一輪明月爬上樹梢時,我打了個寒顫,父親把鋤板放在一塊大石頭磕一磕,抖落掉鋤板上的泥土,脫了農(nóng)田鞋,鞋底沾著的黃泥,摔掉,一陣臭腳丫子味兒撲來,粉色襯衫被汗?jié)n成一個地圖,疙疙瘩瘩的,身上一股汗味。鋤完地,第一件事到南河泡泡腳。
傍晚的南河,寧謐中帶著一絲神秘。河面上飛來飛去的水鳥,我叫不出名字,只是感到鳥兒自由自在,如果我有一雙翅膀,該多好,一定飛到我向往的地方。河的上游,有人在洗衣服,龐大的楊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一對男女隱匿在樹林里,談情說愛。我想靠近,對方則走遠(yuǎn)了。
拖著疲憊的身體,進(jìn)了院子。月影將我和父親的身子拉得很長很長,木門敞開著,幾聲倦怠的狗吠,慢慢悠悠飄來,困意一下子上頭。月光潑在玻璃窗上,有月亮的夜晚,母親是不掌燈的,一窗的月光守候著我們父女,門是虛掩著的,父親把鋤板倒掛在屋檐底,我的鋤板掛在父親一邊,一大一小,緊緊挨著,相互取暖。多年以后,我才懂得父親的用心良苦,小時候,我就是一把小鋤板,離不開父親這把大鋤板的庇護(hù),大了后,無論我走多遠(yuǎn),飛多高,都飛不出父愛的山水,飛不出村莊給我的煙火人間,在外怎樣的繁華,靈魂也是在流浪,像一場風(fēng)在飄蕩。
母親掀開木頭鍋蓋,端出玉米粥,酸菜燉土豆瓣,野蘑菇。兩根紅薯,幾枚土豆,一碗雞蛋醬,四五棵大蔥。放在炕桌上,父親自己倒了一盅散簍子,一口酒,一口菜。幾許清風(fēng),幾兩月光。品咂得津津有味,我扒拉著玉米粥,就著酸菜土豆野蘑菇,把肚子塞得滿滿登登。推了碗筷,回里屋睡覺。八歲了,母親給我安排在單間,父母和弟弟在堂屋,里屋和堂屋中間隔著一條布簾兒。父親晚上坐在月影里抽煙,和母親說話,我在里屋聽得一清二楚。
我十二歲的時候,鋤地在南河屯的男女老少勞力中,也是不容小看的。一般人鋤地是面朝前方,我是倒退著鋤地,倒退著鋤地,有一個好處,不輕易刮碰玉米苗,速度也快。往往是我一壟地鋤到頭,回頭一瞅,父親鋤了三分之一。父親終于鋤到地頭,我第二壟地,鋤一半了。父親有些惱火,指責(zé)我是在應(yīng)付差事,我讓父親檢查一遍,看地上的草鋤沒鋤掉,父親真就蹲下來,檢查了草兒密集的區(qū)域,果然,基本鋤得利索了,偶有一兩棵頑固分子,父親滿意得點(diǎn)點(diǎn)頭,嗯,你們課本里有句話說得好: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qiáng)。
我家大小地塊加一起有十畝,讀六年級那會子,只要鋤地,趕上我放假,我是主力,就像踢足球,我是前鋒。我這么賣力的鋤地,是有獎勵的,父親會給我三元兩元,我揣著有父親汗味的紙票,騎自行車去鄉(xiāng)圖書館借閱雜志,或者買幾本過期處理的小說,故事會,再奢侈一點(diǎn),買一把水果糖,一兩瓜子,一根麻花,香香肚子,回家。月光如水的夜里,看書,寫豆腐塊文章。
嫁到另一座村子,嫁給老劉。家中的幾畝地,我一個人拿下。從春種,夏鋤,秋收,到摳茬子,翻整土地,我是主角,也是配角。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一個漢子,不得不感謝我的父親,他讓我懂得一個農(nóng)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以至于若干年后,我離開村莊,離開南河屯,住在鳥籠里,我筆落的地方,一直是心心念念的老家,以及和老家有關(guān)的一切人事物。
前幾日開車返回老宅,翻出閑置在廈子里的鋤板,發(fā)現(xiàn)它生銹了,歲月積淀在鋤板身上的,不僅僅是銹跡斑斑,還有那些活蹦亂跳的日子,我的青春,我的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