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韻】女人(散文)
風(fēng)傳花信,雨濯春塵。
早上,在河邊遛狗,見到一個女人。中年,粗肥的身體,大的臉,滿月的那種,燙著一頭得卷發(fā),粗眉闊眼,著濃艷的妝,嘴角叼著一支煙,拿著手機(jī)在和誰通話,一口京腔:“你都看了,我還沒有打開呢……”,自然,我不知她在說什么。她也在遛狗,一只小泰迪,顛顛的跑,圓滾滾的白卷毛……她并沒有牽繩。
你想想看,周星馳拍的《功夫》電影里的包租婆,就她。我和她插肩而過。我在電影電視劇里多見過這樣女人,霸氣。自帶一股跋扈之氣,有的是王的女人,有的自己是“王”。
“跋扈”這詞不一定就是貶義,農(nóng)民工出身的作家李二和《遠(yuǎn)行》:“大河旁的一棵千年槐樹,老干虬枝、旁迤斜出。飛揚(yáng)跋扈的枝杈幾乎遮蔽住整個世界?!眳s是寫這樹的獨(dú)立而蒼勁。
比如,女人抽煙。抽煙的女人,分兩種,一種在麻將桌上,一種在咖啡屋里?;蛱亓ⅹ?dú)行的,比如,那日,我寫的《同里,一個畫油畫的女人》“毛毛仙兒”,她就抽煙。
女人應(yīng)該怎樣?或村里的嫵媚的小芳,或婀娜的西湖船娘,或,宋玉筆下的隔墻的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
美,是抽象的?,F(xiàn)實(shí)中的女人,多是平平,不整容不化妝不開美顏的話,極少遇脫塵的“惑陽城迷下蔡”,或“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蔽乙娺^很多清宮皇帝的嬪妃們的舊照片,里面的娘娘姿色,各個臃腫,目光呆滯,平庸的……幾乎丑。絕不是戲劇中演繹的那樣,現(xiàn)代人的想象,意淫。
網(wǎng)上有句很浪漫的話:“閑時與你立黃昏,灶前笑問粥可溫。”真正的女人是與你相守的女人?;橐鲎铐敿壍闹腔?,是“看見彼此”。現(xiàn)實(shí)中,她,不是最美麗,但一定是最可愛的。情之所鐘,雖丑不嫌。
蕓娘是寫出過“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般句子的女人。沈復(fù)見過蕓娘后,滿眼滿腦子都是蕓娘,不能釋懷,便向母親表明:若為兒擇婦,則非淑姐不娶。蕓娘,是清代文人沈復(fù)的表姐,也是他的妻子,是沈復(fù)口中的“淑姐”,也是他筆下的“蕓娘”。沈復(fù)作《浮生六記》記他和蕓娘的情感生活。
未嫁:
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饑索餌,婢嫗以棗脯進(jìn),余嫌其甜。蕓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舉箸。忽聞蕓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蕓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庇窈鈹D身而入,見余將吃粥,乃笑睨蕓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蕓大窘避去,上下嘩笑之。余亦負(fù)氣,挈老仆先歸。自吃粥被嘲,再往,蕓即避匿,余知其恐貽人笑也。
既嫁:
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歸來,業(yè)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于床下,蕓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蕓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段鲙分勚煲樱袷嫉靡?,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庇嘈υ唬骸拔┢洳抛?,筆墨方能尖薄?!?br />
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diào)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蕓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花燭之夕,比肩調(diào)笑,恍同密友重逢。自此耳鬢廝磨,親如形影,常寓雅謔于談文論詩間。二人琴瑟和鳴二十三年,年愈久情愈密,家庭之內(nèi),同行同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
云云。都是日常,白日里的溫存,夜間的纏綿。悲劇的是,后因家庭變故,蕓娘三十幾歲就在窮困的饑寒中病逝了……蕓娘和沈復(fù)婚后的確有過一段甜蜜的日子。兩人琴瑟和諧,風(fēng)雅有趣。
蕓娘她削肩長頸,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長相平常。卻是蘭質(zhì)蕙心,溫柔可愛。家中清貧,她巧手刺繡補(bǔ)貼家用。家中沒有園林,便在路上撿石頭帶回家做成盆景。兩人喜歡小酌,就自己采青梅釀青梅酒,喝醉了就紅著臉依偎著睡去……她女扮男裝,同沈復(fù)偕游諸山。沈復(fù)出行,她強(qiáng)顏勸勉,代整行裝,并囑咐他:“無人調(diào)護(hù),自去經(jīng)心?!?br />
魯迅先生曾說:“像《浮生六記》中的蕓,雖非西施面目,并且前齒微露,我卻覺得是中國第一美人?!倍终Z堂在翻譯《浮生六記》的序中則感慨:“蕓,我想,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彼€曾說過:“沈三白之妻蕓娘,乃是人間最理想的女人,能以此為妻,真是三生有幸呢?!?br />
每個男人心里都有一個女人。人活著,有著兩個層次的歡愉,物質(zhì)的,精神的,具體的和抽象的。這種具象和抽象,于男人來說的女人,床上的和文學(xué)作品中的(舊時,在農(nóng)村,常在年畫中,如四美圖、嫦娥奔月、天女散花……)。我們對理想女人的描述,多是抽象的。比如,她應(yīng)該是嬌小的,柔弱的,有著回眸一笑的媚,也有著梨花帶雨的愁。燈火闌珊處的驀然回首的驚艷,挑簾一顧的赧顏的含羞,或是雨巷里,撐著油紙傘,走過的丁香般惆悵的姑娘。
我不信“白馬非馬”的詭辯。我深知每個抽象的概念的背后,是對無數(shù)個具象的歸納。女人,也是如此。
當(dāng)我們“色”的時候,抽象在心里的如花似玉,而眼前的具象不一定就是花柔玉潤。
但,你不能說,早晨,與我插肩而過的遛狗的那位,不是女人。雖,粗獷些。
她也是誰的女兒,誰的媽媽,誰的妻子。只是尋常巷陌,煙火人家。可以看出,人家的日子,過得好著呢。只是,我不喜女人抽煙罷了。也就似,我不喜男人翹蘭花指的扭捏做態(tài)。
雖然,梅蘭芳先生有五十三式蘭花指。雖然,蘭花指是佛的“手印”。雖然說,蘭花,被譽(yù)為花中君子,便說,因此,蘭花指也被稱為君子指。雖然,他們說,古有之。魯迅先生卻說這是“閹割了的男人”。
我抽象中的女人,當(dāng),“海棠紅暈潤初妍,楊柳纖腰舞自偏”……男人當(dāng),“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br />
可是,在平常的日子里,面對夫人的嗔目圓睜的呵斥,我依舊:“是……我錯了?!毙睦飬s在想,她,如果,此時,“含啼掩秋扇”呢?
2025.03.29。浐灞半島云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