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林中記(散文)
風(fēng)有情,花有意,窗外數(shù)棵玉蘭樹的枝頭已經(jīng)綻滿了粉嘟嘟的花朵兒,滿是映入眼簾的美和喜。小區(qū)樓宇間的些許花草樹木不成氣候,要過眼癮須到戶外,到河岸邊,到森林公園里,到山林中。我喜歡看看大片大片的樹木在季節(jié)的輪回中閱讀大地、演奏生命、闡釋哲意。樹林中似乎藏著無盡的魅力和秘密,她應(yīng)四時之變,她時而嫵媚,時而熱切,時而幽深,時而冷峻。她吮吸大地,也哺育了大地。她像是詩人,又像是哲人,她讓我的靈魂有了棲息之處。
昨夜做了個夢,夢見一大片森林,我步行其中,來到深處。見幾只麋鹿在追逐嬉戲,我便追逐上去,麋鹿見我后便開始警覺起來,當(dāng)我要靠近的時候,它們便撩開蹄子往前奔跑,我緊跟在后面追逐。當(dāng)跑到一汪碧潭前時,它們紛紛跳入潭中,我也跟著跳入進(jìn)去……醒來后方覺是夢??赡苁侨沼兴家褂兴鶋舻木壒拾?,前幾日我翻看一本積年的文學(xué)評論《名作欣賞》,看到封底有一幅圖,圖中畫的是幾只麋鹿在深林中一汪碧潭邊上悠然吃草、飲水的場景。在多年前,那個場景我曾幻想過多次,幻想自己能在深林中搭一木屋,與飛禽走獸為伴,視古樹蒼枝為知音。閑暇時,在鹿鳴聲中架鼎煮茶,或彈琴長嘯,或篝火起舞,或讀書沉思??傊?,人生愜意,逍遙自在。這種幻想和念頭現(xiàn)在還有。我總感覺森林中有種不可言狀的東西吸引著我,把自己置身于深林之中能似乎與天地同頻,能悠然自得,快然自適,全然自悟。
一直向往去東北原始森林或俄羅斯西伯利亞大森林,抑或是南美洲的大森林,但是一直未成行,甚至連我家鄉(xiāng)的一些小“森林”都未曾一睹其容,更別說與其親密接觸了。我想今后有機(jī)會是一定成行的。我對“森林”的喜愛源于老家后面的那片小樹林子。當(dāng)我有記憶起便對那片小樹林子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小樹林子不大,在河兩岸各成一片,合起來有大約四五十畝的樣子,站在高處的打谷場或橋頭上似乎能一眼望到頭。林中樹種并不多,最為常見的有楊樹、榆樹、梧桐樹、柳樹、燕子樹、楸樹以及其它叫不上名字的樹。有河流穿過、有樹林環(huán)繞的村莊才有生機(jī),才能升騰出村落的美好意境來。而我家后面的那片小樹林恰恰是我們那個村莊的靈魂所在,現(xiàn)在我是這樣認(rèn)為。而兒時卻只把它當(dāng)做我和小伙伴們的樂園。一年四季都可去,在放學(xué)后或周末及節(jié)假日,喊上幾個小伙伴便一頭扎進(jìn)樹林中。春來時,我們摘野花野草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匍匐在草地上爬行看誰爬得快,這樣來回爬用不了幾個回合我們的衣服上便浸染了青草的顏色,可謂“草跡斑斑”,回到家免不了挨母親一頓訓(xùn)斥。我們在林中還有一種樂趣就是折柳樹條兒做成“口哨”,柳樹條兒須是發(fā)出來的新鮮枝條,但也不能太嫩,太嫩了往外搓著抽里面骨枝的時候容易把外面柔柔的皮兒弄破搓碎,就做不成“口哨”了。我們就會小心翼翼,往往做幾次才能成功,然后就放入口中含著吹,吹出的氣流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這個火候要自己掌握,吹出的聲音算不上美妙悅耳,聽起來有些粗糲沙啞的感覺,但是我們卻樂在其中。春末時節(jié),小樹林里的槐花便綴滿了枝頭,一串串的在暖風(fēng)中搖曳,煞是晃眼。我和小伙伴們便攀爬到老槐樹上去摘,或是拿著長桿子去鉤,桿子的一頭綁著鉤子,鉤著槐樹枝一轉(zhuǎn)或一扯整個枝頭便會掉落下來。等在樹下的女孩兒們便會爭先恐后地往小竹籃里撿拾,直到拾滿為止。我們便挎著籃子高興地跑回家拿出一些喂兔子喂羊,剩下的讓母親做槐花餅或槐花白菜肉餡的大包子,我們便會待在灶臺邊上迫切地等待著,槐花的香味似乎從大鍋里溢出來,彌漫開來香了滿院,我們便饞得直咽口水……
夏秋兩季入林最多。六七月份,經(jīng)過熱風(fēng)雨露的吹拂澆灌,小樹林里的花草樹木撒了歡地瘋長,不消半個月的光景便呈豐茂葳蕤的樣子。站在高處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小樹林像是膨脹的綠色湖泊,熱風(fēng)一吹,綠浪滾滾,氣象宏闊,非同凡響。進(jìn)入林中,空氣濕潤,涼爽宜人,有蟬鳴鳥叫,有蜂蝶翩飛,十分愜意??蓪ひ惶帢涫a下,盤坐于青草叢中靜聽樹林的律動,各種聲響混雜在一起似乎并沒有違和感,甚至有時還很有節(jié)拍,譬如蟬鳴聲,總會一波一波的,此起彼伏;又譬如鳥叫聲,總會有獨(dú)唱和合唱的,獨(dú)唱的清脆悅耳,合唱的聲勢浩大;再如大風(fēng)刮來時,萬木皆搖,枝葉飄舞,沙沙聲如春蠶吃老食,非樂器演奏可比。也可找一棵老槐樹或老梧桐樹,或倚在樹下,或爬于粗枝之上,發(fā)呆也行,讀書也行,看螞蟻上樹也行。我往往讀書的時候多一些,童年時讀小人書、連環(huán)畫、童話書,上中學(xué)了就讀一些文學(xué)名著,當(dāng)然有時也會復(fù)習(xí)功課。就說《紅樓夢》吧,讀幾章就讀不下去了,那會兒覺得枯燥無味?,F(xiàn)在人到中年了卻十分喜歡讀,讀個四五遍還覺得不過癮??龋?dāng)我們讀懂《紅樓夢》時,我們已然是“紅樓夢中人”了。讀不懂就換,就讀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讀著讀著就被書中的主人公孫少平、孫少安、田曉霞的故事感動,以至于廢寢忘食,往往回家窩在被窩里看到凌晨兩三點(diǎn)才迷迷糊糊睡去……夏日的林中還有其它樂趣,或在晨或在暮,可去翻土挖知了猴,也可拿著長桿粘知了。挖知了猴,帶的工具就兩樣,一樣是鐵锨,一樣是小罐子或小瓶子,只要肯出力,一兩個小時便能挖出一只只的知了猴,填滿瓶罐;粘知了猴也只需要拿著長竿,身上帶著袋子或瓶子,循著叫聲而去,動作不能太大,要躡手躡腳的,把竿子慢慢靠近,冷不防地把粘著面筋的桿子細(xì)頭貼在知了的翅膀上,任憑它怎么掙扎也無濟(jì)于事。技術(shù)好的話一兩個小時也能收獲頗豐。拿回家讓母親或炒或炸,都噴香可口,特別是把知了剁碎,放上辣椒一炒,卷在煎餅里,大口咀嚼,直抵味蕾,整個腸胃都為之舒暢?,F(xiàn)在吃就吃不出那時的感覺,不過,現(xiàn)在我們老家的知了也少了,因?yàn)槲覀儽狈饺丝赡芏枷矚g吃知了猴,野生的被人們到處抓,以致于現(xiàn)在越來越少,而人工飼養(yǎng)的卻越來越多了。
秋末冬初的小樹林又是另一幅景象,雖然枝葉凋零,雜草枯黃,但是并不顯得蕭條萎靡,反而更有一種傲然于風(fēng)霜中的風(fēng)骨和堅(jiān)毅的品格。秋雨一刮,秋風(fēng)一掃,小樹林便裸露出了粗細(xì)大小不一的枝椏,更裸露出了些許鳥窩。鳥兒們不管季節(jié)的輪換,依然嬉戲打鬧于枝頭。秋蟲躲在草叢中或喓喓或唧唧或啾啾地鳴叫,似乎接替了知了的工作,它們的吟唱又給了小樹林另一種靈動的聲韻。走在林中,落葉與枯草疊成了厚厚的地毯,踩在上面軟綿綿的,還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驚起頭頂樹枝的鳥兒們撲棱著翅膀飛到遠(yuǎn)處的樹上。那時,我會盯著它看,也也會盯著我看,然后再喳喳地叫幾聲飛到更遠(yuǎn)處的樹枝上。我想,我并不是壞人,也非飛禽猛獸,鳥兒們?yōu)槭裁磁挛夷??我喜歡這片林,它們也喜歡這片林,也許是怕我奪了它們的家園的緣故吧。
這個季節(jié)的小樹林如果有霧更好。北方大地的清晨許多時候會起霧。霧不能太濃,也不能太薄,不濃不薄最好。當(dāng)然這是老天爺?shù)氖?,不是我所能左右的。遇到這樣的霧天,我便十分欣喜。只身來到林中,踩著晨露早霜,在大霧彌漫的林中散步。不用分東西南北,也不用怕磕絆倒地,就那樣前行或后退,轉(zhuǎn)圈或蹦跳,無拘無束,身體舒暢,靈魂放空。我在霧中慢走時,一棵棵樹木迎面撲來,而后消失在我身后。我四處看,一切都在朦朧中,像是進(jìn)入仙境,又像是在夢中。人有時需要在夢中,也許在夢中是最自由和快樂的。如果在夜晚,特別是空中有一輪明月相照的時候,小樹林的意境和神韻又截然不同。最好無風(fēng)也無雨,天氣還不能太冷,自己一個人走在小樹林中,有種“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感覺??粗鹿庀碌男淞?,籠罩在朦朧的月色里,林中似乎蘊(yùn)藏著無盡的故事和秘密,卻又讓人閱讀不到。偶有蟲鳴鳥叫,卻更顯林中的靜謐和神秘。在那種氛圍里,我會站立林中,沿著近處樹木的枝椏往遠(yuǎn)處眺望,感覺樹林的外頭還是樹林,被無數(shù)枝椏分割為無數(shù)的天空中有些許星星和遠(yuǎn)處的燈光在閃爍著,像是哲人醉酒后的眼神。那時,我真想引吭高歌,可是怕驚動了天地;那時,我真想賦詩一首,怕惹得李白破土而出;那時,我真想作畫一幅,怕東坡出來笑話?,F(xiàn)在寫著寫著恍恍惚惚地似乎又進(jìn)入到了那種夢境、情境和意境之中了。
在我家鄉(xiāng)的諸多地方都有成片的樹林,或大或小,樹木品種各不相同,地理位置也各不相同。但是,我每逢出差遇到或游玩遇到都會進(jìn)入林中一游,吮吸林中樹木的芬芳,觸摸著樹林的肌膚,拋卻煩惱和憂愁,在林中盡情地釋放自己。忽然想起唐代著名詩人王維的一句詩“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現(xiàn)在想想,王維他老人家多么逍遙自在,把自己當(dāng)成林中之叟,在終南山林里過著恬淡寧靜的生活,真是讓人羨慕不已。王維選擇了山林,而山林也讀懂了他,他和山林成就了彼此,也徹底融為了一體。我在鋼筋混凝土鑄就的高樓里待膩了便想去擁抱花草樹木,去林中一坐一站或一躺都能瞬間讓身體心靈愉悅。就那樣靜靜地躺在林中,樹林像是母親的子宮,又像是情人的溫暖的臂膀。與她對視,她雖不語,卻道出了生命的意義;與她傾訴,她雖不語,卻懂得我的心聲;與她暢聊,她雖不語,卻指點(diǎn)了我的迷津。
我想,大地的靈魂非人和動物,而是花草樹木。如果大地是光禿禿的樣子,那動物何能生存?人類何能生存?有樹林的地方便有生氣,便有詩情,便有意蘊(yùn)。當(dāng)我讀懂了她的時候,她也定能讀懂我;當(dāng)我把身體和靈魂都托付于她的時候,她也定不會辜負(fù)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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