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時鐘
我是一個時鐘,圓圓的身軀,有些嬰兒肥。在這個以瘦為美的時代,我顯然落伍了,但我不在乎。我的服裝一成不變,從出生起,就穿著白底的衣服,上面飾有黑色的阿拉伯?dāng)?shù)字紋飾,一個個環(huán)形排列,還算整齊。我有一長一短的兩只腳——分針和時針,我總是沿著圓形的軌道,不慌不忙地走著。我不怕累、不停步。
我住在這面墻上已經(jīng)十年了。記得剛來的那天,女主人把我從包裝盒里取出來,用疼愛的眼光仔細端詳,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滿足和欣賞。她用一塊柔軟的綢布輕輕擦拭我的臉龐,生怕留有一點斑痕和瑕疵。她的手指纖細修長,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她愛撫地對我說:"以后你就是我們家的一員了。"我心里暖洋洋的,我喜歡她,愿意為她做好我的本職工作。
每天清晨六點,萬物從沉睡中慢慢醒來,都還有些睡眼惺忪,只有我會準時響起清脆的報時聲。不謙虛地說,我是最準時的,比那些喔喔報曉的驕傲的公雞還要好得多。
聽到我的聲音,女主人總是第一個被喚醒,她起來后,會沖著我微微一笑,然后輕手輕腳地走進廚房。我能聽見她燒開水、煮面條的聲音,聞到煎荷包蛋的香氣。我有點陶醉。
七點整,我會再次報時提醒,接著男主人就會從臥室里溜達出來,他瞇縫著雙眼走到我面前,看看我,哦,時間剛好。然后他走近女主人,輕輕親吻她的臉頰。女主人微微側(cè)著頭,幸福地微笑。廚房里彌漫著甜蜜的味道。
我來到這個家的第三年,一個粉嘟嘟的小女孩出生了。我看著她從襁褓中的嬰兒,長成蹣跚學(xué)步的幼兒。她最喜歡趴在我下方的地毯上玩積木,時不時抬頭看看我。每當(dāng)我整點報時,她就會咯咯地笑,學(xué)著我的聲音:"叮咚、叮咚。"她的銀鈴般的笑聲感染了我,但我不能過分表露出來,影響前行的腳步。我得中規(guī)中矩地走我的路,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日子就這樣伴隨著我的腳步聲一天天過去。我親眼見證著這個家庭的每一個清晨與黃昏,記錄著他們的歡笑與淚水。
歲月如歌。我走過了很長的路,不知從何時起,女主人的眼角漸漸有了細紋,男主人的鬢角開始泛白,小女孩也長到了要上小學(xué)的年紀。
那天早上,電閃雷鳴,狂風(fēng)大作,暴雨如注。女主人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六點醒來。她生病昏迷了,起不來了,甚至沒有發(fā)出痛苦的呻吟。男主人慌了,他手忙腳亂地叫了救護車。我聽見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小女孩抱著她的布娃娃,坐在我下方的沙發(fā)上嚶嚶哭泣。我想安慰她,卻無能為力,只能本能地機械地走著,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答聲。
我好失望,可愛的女主人再也沒有回來。她患的是腦溢血,來不及搶救,就提前去了另一個世界。男主人的頭發(fā)一夜之間全白了,他常常站在我面前發(fā)呆,眼神空洞,形同一段枯木。小女孩不再趴在地毯上玩積木,她開始學(xué)習(xí)鋼琴,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總是帶著一絲絲憂傷。
我還是每天準時報時。早晨六點,再也看不到女主人溫柔的笑容。深受打擊的男主人情緒消沉,他開始酗酒,有時三更半夜才回來,身上帶著濃濃的酒氣。他會站在我面前,喃喃自語:"到底怎么回事?我們多幸福的一家人,為什么要帶走她?你說為什么?!"我知道他是在質(zhì)問命運,而不是責(zé)備我,但我依然莫名地愧疚,感到難過。
小女孩一天天長大了,她開始照顧醉醺醺的父親。她煮簡單的飯菜,打掃衛(wèi)生,會在我報時的時候輕聲說:"該起來吃飯了,爸爸。"她的聲音和語氣很溫柔,越來越像她的母親。
我依然住在這面墻上,看著這個家庭在時光中慢慢愈合。男主人不酗酒了,他振作起來重新工作。小女孩考上了重點中學(xué),她的鋼琴彈得越來越像那么回事。
有時候,我還會想起女主人擦拭我時的那雙手,想起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我知道,時間會帶走一些東西,也會留下一些東西。我繼續(xù)走著,不慌不忙,陪伴著這個家庭的悲傷與希望。
十年過去了,我還是那個白底的時鐘,黑色的阿拉伯?dāng)?shù)字,圓圓的胖乎乎的身軀,一長一短兩只腳,不緊不慢地走著。我依然每天準時報時,依然掛在這面墻上。我知道,這就是我的使命——記錄時間,見證人生。
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