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的花兒朵朵開，仿佛家公還在春天里賞花呢。
　　 前年，河南的家公來電話說門口有兩棵杏樹開花了，聞到陣陣花香，有許多蜜蜂隨著花粉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嗡嗡嚶。今年的杏子肯定又綴滿枝頭，一聽就酸甜盈口，止不住開水！杏子每到五月份麥子收割前就成熟了，也不大好存放，想起家公年年都給我寄一箱杏子過來，人在珠海吃著河南的杏子，是不一樣的快遞滋味。他女兒說，每年都挑最大最好的給兒媳婦寄去。我跟老公說，這是“千里杏”。老公說禮輕情意重。我們的眼神充滿了溫暖，感到再遠(yuǎn)都如眼前。
　　 如今我再也沒有杏子吃了，家公去年的六月份永遠(yuǎn)離開我們了，正是杏熟的季節(jié)，盡管溫風(fēng)吹襲著珠海，暖意襲身，但我還是覺得涼了。我經(jīng)?？匆娂依飶N房里放著那條搟面棍，我就懷念以前他對我說的話題，常?；貞浰臓N爛笑容。他教我怎么發(fā)饅頭粉，做包子、餃子、搟蒜油餅等等，將北方的炊藝傳授與我，感覺我就是他未出閣的閨女。
　　 家公是個北方的候鳥，冬天過來南方避寒，夏天回家鄉(xiāng)避暑，他說南方的天氣比較溫暖，很喜歡。如今他走了，我總會想起他的每個話題。家公人很好侍奉，從不挑剔，什么都吃，不像有的老人家常常胃口不大好，有時挑剔，家公在家里不啰啰嗦嗦，眼睛上得快，常常幫我的忙。他就像我的親生父親，記得我每天上班出門時，他總說一句話“出門注意安全，早點(diǎn)回家”。經(jīng)常還關(guān)心我，腰疼少做家務(wù)事，家務(wù)做不完的，長命工長命功夫長命做。挺辛苦的，你累了就休息會，不要硬來對腰疼不好。這些暖心話，聽到令我舒服多了。家公是個電視迷，上班回來，晚上除了看新聞和天氣預(yù)報，就要求幫忙調(diào)看戰(zhàn)爭電視劇，他最喜歡看的是地道戰(zhàn)傳奇，還有英雄故事片——跨過鴨綠江，許多以舊社會為背景的電視劇。有時候想到他爽朗的笑聲，悠然的神態(tài)，仿佛還在身邊，從未離去。
　　 他是從戰(zhàn)爭年代走過來的人，看著那些場面，他默默注視，也感慨那些戰(zhàn)爭情節(jié)，總希望我們勝利。這是孩子們看電影的心態(tài)，家公一直是這樣，從不覺得自己很老。
　　
　　 二
　　 家公去世的時候己經(jīng)八十七歲。記得去年去廣州接飛機(jī)時，一下飛機(jī)，公公就說，還是廣東南方空氣好，北方的三四月份還是冷，如今在北方現(xiàn)在還是冬天，有些雪還沒融化，還穿著大棉襖呢！他贊美南方的天氣，我聽得出，也是在間接地夸我。
　　 溫暖，從來都是我們見面的主題。
　　 家公來到珠海，每天都早起，很有時間規(guī)律，自己起來出去散步，在樓下走五到十圈，大概有三公里左右，吃完早餐才回來休息。午休后，他約上幾個老朋友上公園打紙牌，那天我專門去看他在不在廣場玩，遠(yuǎn)遠(yuǎn)望去，雖然不似年輕人那般利落，但他卻充滿了精神頭。打完紙牌，慢慢地回家，他說沒人打紙牌就出來公園的長椅上坐坐，曬曬太陽，看看周圍的植物綠化挺好的。
　　 一個老人，能有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我總是感到滿意。平時在單位，女人們說起各自的家公，都羨慕我，那些好話，也溫暖著我。
　　 記得家公最喜歡吃我曬的金昌魚干，他說這個魚干好吃，很下飯，嚼起來很香口，每次吃完的時候，他總是豎起大母指，細(xì)細(xì)回味。他說南方人生活不一樣，喜歡煲湯，喝完湯總是贊不絕口，這湯里滿滿都是生活的滋味。在餐桌上，家公總會給我們講起他年輕時的故事，那些充滿了奮斗與激情的過往，在他的講述中，變得生動而鮮活。
　　 我覺得家公適應(yīng)生活的能力很強(qiáng)，也許，他也有吃不慣的時候，卻從不輕易流露出不好吃，他是一個善待別人的人，不輕易說出他人一個“不”字。
　　 餐后，我喜歡泡茶喝，公公也喝上兩杯茶，坐在陽臺上，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專注的目光。他常常輕聲吟誦幾句優(yōu)美的粵劇，仿佛沉浸在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他曾對我說：“年輕的時候，在事業(yè)單位工作，那個地方叫許昌，但因路途遙遠(yuǎn)，奶奶照顧五六個孩子們忙農(nóng)活不過來，只好選擇回家當(dāng)個農(nóng)民，如今一別就是一生，只期待著孩子們長大，這也是一件最幸福的事情。”這一別就是一生，與孩子們相依為伴，而奶奶，我記得她十五年前就去世了。現(xiàn)在自己兩邊跑，冬天來南方，夏天在北方。這樣多好呢，當(dāng)旅游一樣，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寧靜而美好的晚年時光。
　　 我說家公就像候鳥一樣，南北地跑，也累。他居然學(xué)起現(xiàn)代的流行語說，累并快樂著。他的思想，他的語言，從不落伍，總是能夠和我們的生活同拍。
　　
　　 三
　　 好日不長在。那些日子里，家公在南方結(jié)交一些新朋友，今天聽他說那個鄭州老方走了，后天找另一個手機(jī)號老許也走了……這個老婆婆是本地人，看到家公有點(diǎn)失落，這幾天沒有伴上公園打紙牌，也擔(dān)心呢。所以想到這些話題，家公的熱情和善良，吸引了很多人，一點(diǎn)也不孤單，有時還邀請朋友來我家做客，贏得大家的喜愛。在那些相聚的時光里，他充滿了歡聲笑語，不同的方言表達(dá)不出來的意思，他經(jīng)常講那些河南話，而我聽不懂，廣東話說“雞跟鴨講，語言不通”，他常說的話題，比喻說可以，他說“中”了，真漂亮，他說真“騷包”。公園外面有許多“鴨子”，他說好多“扁嘴”，牛叫“藕”等等，聽得笑死我了！
　　 他說，這是中原文化，一輩子離不開。
　　 歲月不饒人?。〖夜纳眢w突然得了脈管炎，腳面上那兩個大窟窿，傷口一直都在流血，他有許多基礎(chǔ)病——高血壓，糖尿病，什么毛病都找上來，住院治療許多方案都沒好轉(zhuǎn)，他的病情越來越嚴(yán)重。脈管炎的痛苦不堪設(shè)想，連走路都不便了。脈管炎可以讓他如此不堪折騰了，我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我總是想，這樣的小病就是折磨人，不會有大問題。
　　 年還沒過完，他總想回北方，他已感覺身體不樂觀，整天不太快樂，講的人都是己不在人間的老人。好像他己經(jīng)得了老人癡呆癥，整天說胡話，記得他跟我說“媳婦啊，還是你對我最好，你平常幫我更衣理發(fā)，你看我養(yǎng)這么多兒女也沒有那么細(xì)心對我”。說到這些話，他有個遺憾，他說如果能看到重孫子多好??！那個時候，他的重孫子正在邊疆保衛(wèi)祖國，他的心情又恢復(fù)高興的樣子。他說自己要落地歸根，終歸塵土。年后我們開車送他回家，從珠海到河南的路上，他不許我們在路上停留過夜，兩個人一直開車到河南老家，路程遙遠(yuǎn)，達(dá)1700多公里，從早上六點(diǎn)出發(fā)，開到凌晨四點(diǎn)多鐘才到家，累得腳都腫了。
　　 第二天起來，他不習(xí)慣床上的方向，從床上摔下來，結(jié)果頭上又多了一個鼓鼓的大包，像雞蛋一樣大，淤青又黑，真令人心痛，過了幾天，我們又趕回去上班。一個月沒到，家里來電話，說家公已經(jīng)不行了。我因路途遙遠(yuǎn)無法感到他的跟前盡孝，他走的時候他總叫著兒子的名字，還說著我的好。我們還是無法留住家公匆匆的腳步。如今他真的走了，那一天，廣東的天氣烏云密布，仿佛也在為公公的離去而悲傷！
　　 家公沒有什么遺憾，我們卻有了遺憾，未能在家公的跟前再多一些陪伴。人生有溫暖的歸處，復(fù)何求。家公走了，沒有帶走他的溫暖，留給了我們持久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