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將至，一夜春風一場雨，一掊黃土一方城。
　　 ——謹以此文懷念我那逝去卻永遠年輕的兄長。
　　
　　 1、春憶
　　 初春的雨淅淅瀝瀝，像絲綢覆蓋住你的眼睛。圓月在蛙聲齊鳴的慶典里缺席，我還在思念冬天里節(jié)日的歡騰呢，一不小心，這細密的雨絲就透露了春天的往事，快樂而又憂傷。人生的來路竟是有些悠長的，我發(fā)現(xiàn)越往前走，時間越疲憊不堪。半夢半醒時分，我站在咋暖還寒的清風里，等待你，等待一場煙花之涼，和一場盛大的喧囂，將過往的時光布置成芬芳馥郁的春天，以及春天里那一場場我永遠走不出的夢境：昏黃的、黑白的，山花開放，混混沌沌，一切都是似有若無的樣子。而你，仿佛從不曾逝去，依舊站在門前，雙手放進褲兜里，動作散漫地看我拎著行旅繼續(xù)遠行，目光卻空空蕩蕩，孤孤單單猶如清晨枯黃的瓜架上那一張蛛網(wǎng)的黏濕。
　　 在惆悵中醒來又睡去。你的容顏依舊干凈俊美，里面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青色的長外衣被春風撩起衣角，遠遠地站在廊檐下。我淚流滿面，輕聲呼喊：“哥，我回來了。”你只是對著我微笑，并不言語，總是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去，越走越遠，然后消失在昏黃的抑或黑白的世界里，直至看不見了，空氣里卻還有你腳步的輕聲回響。
　　 然后，春天萬物的種子無聲無息在夢境里抽芽，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你慢慢轉(zhuǎn)身離開，我卻總是在輕煙一般的混沌里追逐。就像四季里的輪回，一夢接著一夢，把春天這場回憶寫得肝腸寸斷，而我在夢醒之后，瞪著窗外青白的日光和細細密密的小雨一片茫然。
　　
　　 2、秋歡
　　 站在離家很遠的地方，透過春天如煙的雨霧，我刻骨銘心地想著那兩棵并排生長的雞爪樹，需要三個人合抱才能圍起來的雞爪樹。想起它們枝繁葉茂的樣子，落寞地佇立在村子西邊，是如何將一場秋天的歡喜捎至我居住之地的。
　　 當一陣秋風襲來，金黃的雞爪子掉在地上，撿起來隨手摘一小節(jié)雞爪糖塞進嘴里，有一小點澀味，甜味略多了一些，應(yīng)該是成熟的吧。我一邊吃一邊問你：“哥哥，雞爪樹為什么叫做雞爪樹？”你翻我一記白眼，慢條斯理地教訓我：“傻子，它叫做枳椇或者暗羅呢，不要給它取那么難聽的名字，它會不高興的，它一不高興就不掉雞爪糖給你吃?！闭f完，自己轉(zhuǎn)過身去使勁偷笑，然后撿起地上一根根事先削好的短木棒，朝著高空中沉甸甸的枝丫甩去，那些拐來拐去的雞爪糖便一串串往地上掉下來，我歡快地奔跑著，一撿一大把。整個秋天，如此往復(fù)，日子過得黃澄澄地甜。
　　 其實，很多時候我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守望著那兩棵雞爪樹。我使勁仰起腦袋望向它們的枝頭，一串串雞爪糖似乎全部都在想著心事，想著那個時候，也許我們就欠了它一場激烈的秋風，一場爆裂的雨，在布滿青霧的晨曦，讓人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一地的金黃。
　　 那兩棵雞爪樹就是我們小時候的搖錢樹，是我們詩歌一樣的遠方。霜降過后，我們撿起雞爪糖堆在廊檐上，母親常常在趕集的時候用籮筐挑到集鎮(zhèn)上去賣，5毛錢一把。你每一次都會向母親討要些賣雞爪糖的錢，積累起來買了幾個鐵轱轆，歡歡喜喜砍來粗壯帶叉的茶樹桿，沒日沒夜忙活。有幾個日落時分，你真正像個木匠的樣子，在茶樹桿上鑿孔、刮灰、削皮，等我一覺醒來，你指著腳下的簡易三輪車子，問我：“坐不坐？”
　　 然后，我們放學歸來，你便和那群狂野的孩子一起，邀著自己的妹妹，扛著那架三輪車子，一路奔跑至巖鷹坡的草地上。我坐在你的背后，雙手使勁箍著你細細的腰，任憑風聲經(jīng)過耳廓然后穿進腦海，一路尖叫，從巖鷹坡頂一直溜到巖鷹坡腳。巖鷹坡上的小雛菊一大片一大片的，趴在坡腳向上望去，煙霞一般，像極了現(xiàn)在的夢，朦朦朧朧的，至今想來都能讓人感覺如此喜歡。當然的，如果運氣好，我們還能在樅樹腳下的土地周圍采到一大群野生菌子，拿回家讓母親做一鍋子瘦肉樅菌湯。你吧唧著上下唇嘗試熱湯，拿眼戲謔我，說母親只做了你一個人的，沒有我的那份，那得意洋洋的姿態(tài)，曾令我捶胸頓足，硬生生搶了你的碗，躲一旁飲食而盡。而你，卻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愜意地離去，以至于我們的生活總是在你不斷地撩我至哭的過程中，總是如那一碗瘦肉樅菌湯一般，在我來年的記憶里滋味鮮明。
　　
　　 3、春雪
　　 好多年都沒有看見過那么大一場春雪，鵝毛一般，紛紛揚揚，如此喧鬧卻落地無聲，世界完全就是你永遠沉睡的樣子。我冷清的呼吸，你清冷的眉眼，還有別人清冷的目光，與這一場濕潤的山風，穿過田園里桃花的紅、杏花的白、梨花的清香，然后與你的往事一起沉寂如斯。
　　 小時候的你，總是穿了當季最好看最干凈的衣服，鶴立雞群在一群狂野的孩子之間，完全就是被母親獨寵的樣子。我滿心滿眼追著你跑，你驕傲得像一只孔雀，愛答不理，卻又在我裝作神情萎靡時，總能看得見你眼里的焦急和不安。然后，我在你一次次戲弄之間，一次次品嘗到你故意掉落的只有你能吃的生長素和酥糖。
　　 都在嘆息往事如歌呢，如歌的往事我卻不能一一拾起拿來細細回味，我怕思積成傷。誰說只有愛情可以刻骨銘心，我們一起成長的往事，一樣刻骨銘心。
　　 可是，我卻錯過了一次次想要對你好的機會，我一次次奔向遠方，不知不覺在路上丟失了你。也是在一個遙遠的清晨，一個遙遠的地方，下了那么一場遙遠的春雪，然后在一個遙遠的短短瞬間，你年輕的生命猶如一節(jié)抽象的音樂符號，被清風一彈，與流星一起穿越了夜空的星河，直至再也找尋不見。你干凈俊美的容顏，便永遠停留在世界的另一端，任憑我怎么呼喊，總是慢慢消失在時間的盡頭。所有關(guān)于你的從此不再觸手可及，也許能夠觸手可及的僅僅只是一場夢，就像那一場秋天的歡喜，在春天的回憶里來得猝不及防，卻又如此倔強地稍縱即逝，徒留一地虛無。
　　 一地虛無的也許還有你的婚姻。你們曾經(jīng)愛得如此轟轟烈烈，愛你的人不顧一切奔赴于你，卻在平淡的耳鬢廝磨中發(fā)現(xiàn)生活是如此真實丑陋，完全不像那一場風花雪夜般浪漫和美好。她有時候暴烈不安，對你不管不顧，你亦如此。往日的甜蜜被生活的瑣碎戳得生疼，你的愛情是如此脆弱不堪。
　　 我在你們平淡而又頻繁的爭吵中成長，漸行漸遠，遠至遠方。你的沉默，是我肝臟上細細的失水一般的裂紋。我看見了你的世界一直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就像這場春天的小雨，濕潤粘稠，往日清透和澄澈的笑容，你總無處安放。你整日以酒頹廢，高聲大氣地說話；你大聲呵斥你的孩子，穿著邋遢，完全丟棄了以往干凈溫暖而又清高驕傲的形象。很多時候，我總看見你在一場場醉醺醺的碎碎念里，細訴著時間的哀傷，而我，卻無能為力。
　　 其實，我總是想要買一套適合你的衣裳，還你干凈俊美的容顏依舊；我想帶著你悠閑自在地生活，奔向甜美靜好的日子；我想……。我什么都想，可是我什么都還來不及做呢，你就已經(jīng)在一場又一場的生活瑣事中蒼老了過去，然后在四十五歲生日的那一天清晨，生命永遠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就像那一場春雪，來得突然而又去得猝及，枉費今時的春風，一夜吹進山野田園，卻忘了到達此城，徒留車水馬龍和燈紅酒綠，心不在焉地闡釋著那一夜的雪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