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就是這樣，老是陰沉沉的天，停不住的雨，或者朦朦朧朧的霧。太陽好像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羞答答的，難得掀開她薄薄的面紗，露出她嫵媚的笑臉。
　　 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這是今年的第幾場雨了？一場接著一場，我實在記不清了。
　　 也許是因為這潮濕的春天，濕冷的氣候，把人們罩得死死的，掙扎在水汽中，它悄無聲息地侵入我的軀體，步步為營，引發(fā)了我的痛風病，我倒下了。這種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疾病，我過去患過一兩次，已經(jīng)久違了，難不成它又找上門來了，要再續(xù)前緣？
　　 左腳的踝關(guān)節(jié)隱隱作痛，像是有無數(shù)根細針在不停地扎。我的左腳不聽使喚，下不了床點不了地，只能無助地癱軟在床上。妻子柳春心如刀扎卻愛莫能助，她對我的腳背輕輕吹氣，我本能地縮回了腳。她伸手要幫我撫摸腫痛處，我卻一個激靈阻止了她的愛撫。因為實在太痛了，腳踝處連一張紙都重若千鈞，擱不了！柳春無計可施，出門請醫(yī)生去了。
　　 鉆心的疼痛讓我的心一陣陣痙攣。我伸手去夠床頭柜上的止痛藥，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我出了一身冷汗。藥瓶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隔著千山萬水。指尖剛觸到瓶身，它就"啪"的一聲倒下了，滾到了地上。
　　 我望著天花板，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嗚咽。這具身體，好像不再是我的了。痛風成了一個囚籠，將我變成了囚徒，困在這方寸之間，掙脫不了。
　　 不經(jīng)意間我突然想起，前兩年突發(fā)痛風，曾經(jīng)“病急亂投醫(yī)”，在網(wǎng)上大量瀏覽有關(guān)資料，也學了不少知識，正所謂久病成良醫(yī)。我知道痛風是尿酸高導致的疾病，而尿酸高則是吃多了高嘌呤食物引發(fā)的。是自己沒管住嘴的緣故？我搜索枯腸，認真反省自己的食譜，似乎沒怎么“違例”呀。
　　 女兒高度警惕我這個“老同志”嘴饞，幾乎每時每刻都要敲打我：“老同志呀，您要時刻記著，那些不能吃的東西絕對不能沾！像什么海鮮、牛羊肉、魚蝦、豆類、豆制品，都要敬而遠之，那可都是含嘌呤高的食物，吃了就會引發(fā)痛風，悔之無及呀！您記住了嗎？”我看著她恨鐵不成鋼的一片孝心，只能一個勁地點頭稱是。但是思來想去，確實沒有吃那些東西，怎么還是把痛風這個惡魔引出來了呢？！難道還有什么高嘌呤食物沒被一網(wǎng)打盡，趁虛而入鉆進了我的可憐的胃囊？防不勝防而功虧一簣呀！
　　 想著想著，門外傳來了柳春急促的腳步聲，她小跑著回來了。
　　 我別過頭去，不想讓她看見我狼狽的樣子。但她還是看見了地上的藥瓶，快步走過來撿起。"又疼了嗎？"她一邊問，一邊熟練地倒出兩粒藥，遞到我嘴邊，我急不可耐地搶過來，一口吞了下去。
　　 我盯著她買來的藥，疑惑地問：“你買的是什么藥？”她一字一句地介紹說：“是前面藥店的‘神醫(yī)’開的，叫‘秋水仙堿’，可以促進排尿酸；還有一種叫‘雙氯芬酸鈉’，是止痛的。他說吃了肯定有效?！?br />　　 哦，沒錯，就是要吃這些藥。當然我也知道是藥三分毒，秋水仙堿就有微毒，可能產(chǎn)生不良反應(yīng)，但是為了治病，兩利相權(quán)取其重，這藥還得吃！
　　 我機械地張開嘴，任由柳春把藥塞進來。溫水順著喉嚨流下，卻澆不滅心底的焦灼。曾經(jīng)的我，能一口氣爬上六樓，能在球場上奔跑如飛。而現(xiàn)在，連去個廁所都成了要命的事。我疼得不能走，左腳沾不了地，一接觸地板就痛徹心扉，汗流浹背。我只好努力憋著，盡量減少如廁的次數(shù)。萬一必須去，我就靠一只右腳蹦跳，但左腳還是免不了受到震顫而疼痛不已?，F(xiàn)在，我確信，對如廁我已產(chǎn)生了拂之不去的心理陰影。
　　 "老公，起來吧，今天做了你愛吃的紅燒肉。"柳春把飯菜一樣樣擺好在床頭柜上。香味飄進鼻子，我卻提不起半點食欲。
　　 "放著吧。"我閉上眼睛，"紅燒肉，能吃嗎？"
　　 柳春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飯菜留下了。她收拾房間的動作很輕，但我能感覺到她時不時投來的擔憂目光。她這種目光，最近我見得太多太多了。
　　 哎，現(xiàn)在的我，和廢物又有什么區(qū)別？
　　 窗外的雨聲漸漸大了，打在玻璃上噼啪作響。我摸索著拿起手機，屏幕上是孫子從國外發(fā)來的視頻。他入鄉(xiāng)隨俗，如今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那邊的生活...
　　 又一陣刺痛突然襲來，我咬緊牙關(guān)，冷汗瞬間浸透了睡衣。這種痛，像是有人用鈍器在反復敲打我的關(guān)節(jié)，又像是無數(shù)只螞蟻在啃噬我的骨頭。我死死抓住床單，沉重的呻吟聲脫口而出。
　　 柳春沖了進來。我聽見她慌亂的腳步聲，感覺到她緊緊握住我的手。但我已經(jīng)痛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
　　 止痛藥，快給我止痛藥...我在心里吶喊，卻發(fā)不出聲音。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意識開始模糊。我仿佛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在球場上奔跑，在樓梯間跳躍，那么自由，那么快樂...
　　 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柳春趴在床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替我擦汗的濕毛巾。我輕輕動了動，發(fā)現(xiàn)疼痛一下子減輕了許多。左腳活動自如了，踝關(guān)節(jié)不痛了。我試探著下床，兩只腳又配合默契，我終于自己上廁所了！柳春醒了，看見我行動方便、能自己如廁了，大喜過望，兩行熱淚在臉上恣意流了下來……
　　 望著窗外朦朧的月光，我感覺有些奇怪：就睡了一晚，那罪惡的痛風竟然不辭而別了？這難道就是父親常說的“病來如山倒，病去似抽絲”嗎？！太奇妙了！
　　 現(xiàn)在，桎梏我的囚籠已被我徹底掙脫，我得到了解放。我再不是囚籠中渴望赦免的囚徒了！
　　 這世界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