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園】龍頭山的晴天(散文)
2025年春分第二天,南鄭天清氣爽。晨光初破的時候,我站在龍頭山的索道前,看纜車如銀梭穿云,將塵世喧囂一寸寸拋向谷底。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我第一次來漢中,在南鄭南湖戲水的情景,真是日月如梭,白駒過隙??!而眼前,這座龍頭山在春分后的晴空下,儼然一卷被春風掀開的山水長軸,成了不被時光打擾的永恒存在。
走下云梯,漫步山道,迂回曲折的棧道,如同懸于峭壁的俞伯牙琴弦,陽光漫過,折射出鉆石般的碎芒。腳下深淵蒸騰著未散的晨霧,恍惚間竟似商周青銅器上的蟠螭紋活了,游弋成川陜交界的煙霞屏障。偶有山雀掠過,翅尖攪動氣流,將整片林海推成碧浪,教人不由地想起張旭那句“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雖非桃花汛期,但蒼松翠柏間竄出的野櫻,在點點殘雪的陪伴下正以淺緋色筆觸點染山脊,倒比詩中增添了三分俠氣。
穿過“龍頭”形狀的天然石頭,巖壁上斧鑿般的褶皺,驟然收緊。導游指點著凹陷處的獨立石柱侃侃而談,我無意聽他說些什么,指尖輕觸著粗糲石面,萬年的風霜凝成一道電流,撞擊著我的心扉。見那薄巖斜刺里劈開云天,形狀如斷戟,其勢若渴驥,讓人恍覺李太白正醉倚石畔,笑吟“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我這習慣書寫歷史考據的雙手,在此好像也寫不出青銅鼎彝的莊重敘事了,反以地質年輪的狂草,在手機上寫下了造物主的即興詩行和我的瞬時感受。
走到又一處摩崖石刻面前,我的手機忽然涌入漢中文友的新作。讀到“浩渺漢水化銀河”的句子,抬眼山下,恍惚看見漢江如練繞山而去。忽有無人機掠過,螺旋槳驚起兩三只山雀,又如《詩經》中“振鷺于飛”的活注解。原來這龍頭山已經把千年光陰釀成了三月的風,吹得無人機與山雀齊飛在瓦藍的天空中。
不知不覺,日影西移,我們登上山頂。山風裹挾著松脂香,灌滿了我的衣襟。舉目四望,蒼天深遠,遼闊無垠。俯瞰漢水猶如一條未及合攏的玉帶,田疇村落化作棋盤上的琉璃棋子。恰有鷹隼盤旋而起,翅影投在云海上,真像王希孟《千里江山圖》中逸出的墨痕。想起清代張鉞寫圃田春草“年年占得春風早”,此刻的龍頭山何嘗不是?只是千年前孕育文明的春風,如今正掠過觀景臺少女飛揚的裙角,將漢服衣袂與無人機銀翼綴成時空經緯。
歸程步道徐行,石階縫里鉆出的紫花地丁與鋼架觀景臺相映成趣。山腳燈火已經悄悄亮了,玻璃展柜里的石斧與電子屏上的全息投影悄然對話——前者沉淀著人類最初的仰望,后者正將星河的倒影寫入云端。忽覺此山原是座立體的《詩經》,每一頁巖層都在重章復唱:“陟彼景山,松柏丸丸。”
暮色將至時,見護林人用山泉煮茶。壺嘴吐出的白汽,與山下市塵纏繞著升騰。茶盞里沉浮的明前毛尖,竟與唐人“嶺樹重遮千里目”的句子互為映照。友人說陳彥在《主角》里有這樣一句詞——“山川自古是戲臺”。這龍頭山晴日,可不就是天地排演的一出大戲?
暮色四合的時候,我們回到山下,回首仰望,整座龍頭山好像化作天地間一枚印石,而我和友人有幸成為了龍頭山的最新落款,實在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