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黃河斷章(散文)
一
一生中,遇見黃河,只要可以騰出一只手,我便舉起,向黃河致敬,哪怕一句致敬詞也沒有。相比于滔滔黃河水,什么話都是多余的,千言萬語,有時比不上默默無語。
在黃河面前,我總是被驚艷無語。據(jù)說,黃河流淌了125萬年了,我卻并不感覺這個數(shù)字的滄桑,每見,都覺得容顏不老,神采斐然。她是最年長的母親,更是最青春的媽媽。我站在她的跟前,從未停止絮語,水的語言不是從喉嚨發(fā)出,而是以血液的流動方式,給我生命的呼喚。就像在我母親面前,我總難以喊出歌詠的詩句,只能默默地沐浴在母愛的氛圍里。這并非是“母親河”的概念讓我如此。
二
2025年3月5日,自山東無棣埕口出發(fā),高速因大霧封閉,我只能借導(dǎo)航繞行國道,奔淄博高速入口,途徑東營利津,又遇見黃河。這里是古“東壩津渡”,這是具有170年歷史的古老津渡。
慢行渡過浮橋,至對岸,我停車,行禮。春風(fēng)輕搖壩上樹,也漾緩流而下的黃河水,更勾起我與故舊相遇相親的感情。
目視著,這條足夠長的黃錦,永遠舞動著韻律,億萬年的錦色從不褪舊,中華文明的顏色,從不需要彩繪,我甚至生出一些不靠譜的聯(lián)想,黃帝之“黃”,既是土色(因土黃而冠名),也是水色,中華山水之色,涂彩了我們的始祖,我們竟然忘記了他叫“公孫軒轅”。在古漢語中,“河”就是黃河,至漢代,人們才給她加上一個富有瑰麗色彩的形容詞。我始終認為,這是人們對黃河的贊美修飾,是打上的人文色彩,并非是水色的表達。
放下手,我雙手做接過一條玉帶的動作,我想將這條錦帶捧起,纏在我的腰上,我要起舞于津渡口,哼一曲《黃河謠》——“修他那個鐵橋是做啥呢”——泅渡我,泅渡眾人,跨過黃河身軀的路橋,是讓我感知黃河的脈搏在跳,哪怕是瞬間激動而痙攣,我都懂得是你感受到我們碰觸的激動。
浮橋,不為渡,而為我零距離觸摸。古有“抱橋”一說,言其貪婪。我覺得是誤解了那個第一個抱橋人的舉動,愛山可抱山而歸,水無形,那就抱橋,熱愛所致。
再次見證了黃河的“川流不息”,黃河跳動著生命的脈搏,總是起伏于華夏大地。這一次,我是被黃河給我的美感震懾了,黃河也給我們的文化提供了感知的最初藍本。我想起那句“子在川上曰”,有考證說,孔子或者是面對泗水,或者就是面對黃河,才發(fā)出那句“逝者如斯夫”的感慨,我寧肯相信后一說,因為他周游列國,疲憊不堪,與弟子們團坐黃河邊,汲取生命信念的可能性很大。博大的文化,總是依賴于黃河而生,人們是不是站在這里說出“海晏河清”的理想?(海晏河清的解釋:大海平靜了,黃河的水也清了。比喻天下太平)一種顏色,完全可以做文化的再著色和雕塑,風(fēng)景可以是“浮翠流丹”,黃河也可以讓我們“俟河之清”。信念的強烈就是真實的價值。
黃河水濁,那是肉眼所見。我俯身河岸,掬一抔河水,洗一把臉,真的是神清氣爽。所謂的傳奇,并非都是神秘,我在黃河得一段和黃河親膚的傳奇,我視為人生的最難得到的機緣。黃河,也見證了我一個模糊的影子,留住了我熱愛黃河的細節(jié),那一幕,比多少照片的清晰度還高。
三
一個人一生能夠看到幾次黃河,就我來說,每一次都讓我驚叫。我曾經(jīng)以為所謂的“海晏河清”只是一個人文理想,其實,那是沒有走進被譽為“黃河之都”的蘭州。山無水則沒有靈動感,城無水則少了靈魂。一般的水穿城貫城,我們都倍加呵護與喜歡。而唯一將一條黃河放在城市懷抱里的是蘭州,我甚至認為蘭州稱作“金城湯池”都是黃河的功績,“湯池”自不必說,這“金”也是黃河之色鍛造的,我這樣看并無不妥,黃河依皋蘭山而流,也把金色的皋蘭山送給了蘭州(皋蘭山在黃河南岸),古稱蘭州為“皋蘭”,蘭州人是多么熱愛他們的山水??!
在我眼中,蘭州是一個腰束玉帶的舞者,總是翩躚的樣子。從中川機場入蘭州,站到黃河邊,我做了一個雙手抱住鳥翅的動作,我想證明我的感覺。
2008年4月,在蘭州住了一周。我天天吃蘭州拉面(每天至少有一頓),我要奠定一種口味,愛上蘭州拉面。就像小時候喜歡吃母親手搟的雜面湯,至今還愛不釋口。那些拉面的街面店的名字都忘記了,記得吃完一家的拉面,老板娘說了一句俏皮話——你這是想把自己拴在蘭州啊!因為我和朋友那是第三次去她家的拉面館。我老家就有“上車餃子下車面”的說法,吃面就是拴住人的腳步,當(dāng)然還有感情。無論多遠,我們的民俗文化都是那么一致。仔細端詳起來,見店里墻壁上寫著吃蘭州拉面的秘訣——一清二白三紅四綠五黃。一下子就覺得蘭州是一座五彩繽紛的城市,一碗拉面都是璀璨斑斕。尤其是這“黃”,我覺得與崇拜黃河有關(guān)。老板娘說面條加了堿,勁道,泛黃,看著喜慶,吃著盈香。我說這是被黃河水染的。她笑著贊同。她要再贈我一碗拉面,理由是我是“黃河詩人”,可惜我陶醉了,沒有給老板娘一個詩句。
在蘭州吃飯,我不覺得寂寥,用不著劃拳酒令,說話離不開色彩,黃河總是我們飯桌上的主題。第一次那么切近母親河,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母親總是看著我吃飯,露出笑臉。黃河就像母親,以臂彎擁著我,黃河就在飯樓之下,春風(fēng)蕩漾,河水輕浪,多么像母親的微笑。
在蘭州期間,我少不了沿著貫穿城市的黃河岸邊走一走,很奇怪,黃河進入蘭州水清了,是一條藍錦,其光鑒人。我不知蘭州人是否叫黃河為“藍河”,他們口中贊美的詞還是不能離開顏色——藍天白云黃河藍。這是他們守護的顏色和信念。
黃河已經(jīng)變成蘭州的文化,岸邊的黃河雕塑長廊,凝聚著黃河精神,表達著崇拜,那尊“黃河母親”的雕塑,采用黃色花崗巖雕刻而成,色彩溫潤,母子儀態(tài)祥和,我曾站在雕塑前留影,感受母親之暖,見證了蘭州人的黃河情。黃河母親,永遠見證著蘭州城的發(fā)展,蘭州人總和母親在一起,這是多少城市為之羨慕的事情。多少城市靠“春和景明”的氣溫來說城市的溫暖,唯獨蘭州總在溫暖里,傲視著季節(jié)。
人們說要懂得蘭州,必須看一條河,讀一本書,吃一碗面。書,是蘸著黃河水寫成的書,每一頁都是黃河的故事,不重復(fù),只要移步,又是一個故事。問問那些沿河休閑的老人,他們就來一段。他們還告訴我,那座飛架河上的橋,是故事的高潮。是的,我在讀懂蘭州,我沒有離開蘭州的鑒賞主題。
讓母親抱抱我,這是從小就任性的要求。猶記得我在蘭州的“中山橋”上走過三個來回。任性地撒嬌,這里的黃河水不怒,平靜地微笑著,任我頑皮。
嚴格地說,5464公里長的黃河上第一座真正意義上的橋,就是這座橋。橋的前身是明代搭建的浮橋,名“鎮(zhèn)遠橋”,橋柱叫“將軍柱”。這名字透著一種色彩,寫著戍邊守遠的志向,為紀念中國民主革命的先驅(qū)者孫中山,1928年才更名。這是一部民族爭取解放,維護安寧的橋梁歷史,是一部厚重的史書。
蘭州人的自豪,因黃河而生,每個蘭州人都會說一個詞——襟帶萬里。襟,即黃河,黃河為襟,一解襟,則玉帶飄出萬里。解襟是坦蕩的胸懷,如此意象,深入到蘭州人的骨子里,襟懷曳帶,不僅是詩意,更是氣質(zhì)。生活不光是柴米油鹽,還有更高的精神——詩和遠方,黃河的詩句寫在城中,遠方是從這里出發(fā)。
要離開蘭州了,我?guī)状位赝猩綐?,再三目視,向她致敬,在抗日?zhàn)爭期間,蘇聯(lián)援華物資就是從這座橋上經(jīng)過,再轉(zhuǎn)到各個抗日戰(zhàn)場。橋下黃河水滔滔,橋上車輪聲轆轆。黃河見證了一段悲壯的歷史,遠超了景點的概念。
還有遺憾。我跟同伴老楊說,我們錯過了一個機會。沒有端一碗蘭州拉面站在橋上吃。他贊同地說,那樣才是韻味悠長??!對于蘭州而言,除卻皋蘭不是山,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我們繼續(xù)演繹,不必弱水三千我自取一瓢飲,浩蕩的黃河,任我舀一瓢,做拉面的湯汁。旅游,我們都習(xí)慣留影,我習(xí)慣留下故事,但也留下了一些遺憾,而且,那么深邃的黃河,又怎么是我一次落腳,驚鴻一瞥,就能夠讀透的呢。遺憾的是情感,更是故事的留白,常常想第二次再站到這座橋上,捧一碗蘭州拉面,這個懸念屬于留給自己的。下次吧。
橋能夠成為我們吃面的餐桌,不是頑皮,而是我對曾經(jīng)歲月的告白——黃河是母親河,橋是母親端給我們的餐桌。
朋友老楊更有孩子氣,他要找一張紙,疊一艘紙船,放在橋下的黃河水里,他想改變目的地,乘火車達東營利津的黃河入???,看看是他的紙船快還是火車快。這個想法足夠大膽,他是數(shù)學(xué)教師,可能精于計算,我無法回答是船先達還是車先到,是個無解的方程式,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詩意。我想,這才是不虛黃河此行的價值,他曾把自己喻為擺渡人,為自己的學(xué)生做人生的擺渡,涌出這么一個大膽的想法并不古怪。是一種機遇給他的思想找到支撐。不管怎么說,那時我們真的見證了自己的教育力量,始終為自己的職業(yè)自我加油,充實著精神的營養(yǎng)。
今天,我們面對黃河可以輕松聯(lián)想,也是母親河固有的意趣。
在一群老年人中,我終于得知黃河的蘭州段為何是蔚藍的秘密。黃河入城,在半豐水期,水流變緩,河水沉淀,而且黃河在這一段,黃色的淤泥較少,多是沙質(zhì),故在春季顯出藍帶一般的錦色美。黃河,截取任何一段,都是精彩的篇章,一個人有機會閱讀某一段,都是幸運的。這是水文,更是人文,一老人跟我說,黃河是一條多彩的河。更遺憾的是,那年五一節(jié)要舉辦“黃河文化節(jié)”,我無緣觀賞了。
主要是“黃河詩會”和“黃河大合唱”。我不是詩人,不敢去湊數(shù),我最想聽的是蘭州人站在黃河岸邊高歌《黃河大合唱》,黃河壺口瀑布是這支戰(zhàn)歌的誕生地,但它是寫給5464公里的黃河的,寫給中華大地最響亮的歌。據(jù)說,五一節(jié)期間,有萬人齊唱的宏大場面。九曲十八彎的黃河,本身就是一首千轉(zhuǎn)百回的旋律,我們多么想沿著黃河故道走,走出一首長長的黃河歌的旋律。
在黃河岸邊唱這首歌,就像我去廬山看《廬山戀》,真實的場景,永遠是底色。黃河,誕生的歌曲,電影,故事,是多少冊四庫全書都無法容納的內(nèi)容。
我在蘭州,見證了蘭州人的黃河情懷。他們把自己的生活,納入黃河的奔流,永遠吟著奔騰的音符。
四
離開蘭州,黃河未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盡管斷斷續(xù)續(xù),但黃河的影子就像就跟隨著我們。我忘記了在哪一段,我看了黃河的另一種姿態(tài)。黃河依山而流,寬闊的河床,閃著石頭的光,黃河水尋低處緩流,細流處,如斗折蛇行,仿佛一下子變成了婀娜的仙女,垂落于此,舞起了曼妙的身段。我不知這段黃河流應(yīng)該叫什么名字,我覺得她就像一條小溪,也潺潺,也婀娜,也婉柔,也跟我的眼光捉迷藏,想把我誘下她的細流里,哦,我想起了,七仙女的名字都有一個“玉”字,是溫婉如玉,就叫玉環(huán),玉紫,玉蘭,玉巧……七個名字不夠,我就組詞吧。我就叫她“玉巧”吧,都是中國化的名字,我稱此旅為“巧遇”吧。黃河是母親河,一定溫潤如玉,關(guān)于“玉”的名字都適合她。
“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那是她在歷史的關(guān)口發(fā)出怒吼;黃河在蜿蜒,黃河在蜿蜒——這是她柔情的一面,她馴服得多么乖巧,柔美這個詞,不都是小巧的格局,在曠野里,她拖著裙幅,做出飄飄欲仙的樣子;在群山重疊處,她柔柔地纏繞著,就像一條美女蛇,閹割了她的信子,深情地親吻著每一座山根,表達著相依相戀的美感。說實在的,我更愿意見證她很少人注意的這一點,她不乏柔情似水,就像一束光,我知道,她最終要投入渤海,但她點亮了一途,讓華夏這片土地有了靈性。
此后,只要我靠近黃河某段,我不會和她錯過對視的機會。驅(qū)車趕往山東東明縣,聽說東明和河南濮陽接界出有“劉口浮橋”,我要走。得知,之所以建浮橋是為了冬季防冰凌,哦,黃河是柔順的,但她也有脾氣,一般的橋墩很容易被冰凌破壞,于是浮橋誕生。從此,我覺得所有的浮橋都是給黃河戴上了一個戒指,浮橋就像一根手指頭,行走浮橋,就像是會了功夫,行走鋼絲。
懂得了浮橋,我并不滿足。我笑著跟同伴說,我覺得這浮橋就像在黃河上鋪一張紙,是一塊一塊的鋼板拼接的紙張,上面還帶著彩紋,簡直就是濤箋,讓過橋的人以足跡留下詩章。同伴說,浮橋多么像鳥的翅膀,起伏著,我們是掛在鳥翅上飛行的人。那段吟哦,我們不是開玩笑,是接受了黃河的魅力,做了一次難忘的審美體驗。
五
最讓我震驚的是2007年,初夏,我和梁山朋友老馬相聚,他帶我去他的老家梁山縣小路口鎮(zhèn)馬家河村。仰望村北,一條巨壩橫亙,原來那是黃河經(jīng)過的梁山段。第三晚,我和朋友驅(qū)車游曲阜,傍晚,朋友接到防汛的來電,我們放棄了游覽孔府的計劃,連夜驅(qū)車返回。朋友叫馬文生,他是村書記,他以堅定的口吻說,責(zé)任重于泰山,務(wù)必嚴守黃河。那晚,我和馬書記站在了黃河大壩上,馬書記持一根木棍,時不時舉棍插壩,我也跟著排開,勘察滲水點。雖在壩上有臨時避雨木亭,但我們只是累了進去坐一會。第二天,有人來交接,我才進村坐在馬書記家中品茶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