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葫蘆記事(散文)
一提葫蘆,人們首先想到的是那個頭小尾大中間細(xì)的小葫蘆。這小物件,類似啞鈴,黃橙色,長相俏皮,輕盈光滑,小巧玲瓏,如同一件藝術(shù)品,適應(yīng)人們把玩,很招人們喜歡。個頭大的,就有些民間藝人,在葫蘆身上燙出字,燙出山水村舍,燙出花鳥蟲魚,叫燙畫葫蘆,也叫火筆畫葫蘆。前幾天,我去趕集,就看到集市上有個攤位,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葫蘆,每個上面都燙有精巧的圖案,黃黑分明,栩栩如生。這是非遺,真正的藝術(shù)品,把葫蘆的價值提升到一個新的境界了。這種價值,源于葫蘆的物理屬性。
在國人的心目中,葫蘆的真正價值,在于它豐富的寓意和象征意義。福祿壽,是人們無不追求的生活標(biāo)準(zhǔn)。而葫蘆,恰巧諧音“福祿”,象征健康長壽,財富豐盈,多子多福,仕途寬闊。民間盛傳“堂上掛葫蘆,家中旺福祿”的諺語,各地老宅的屋頂、房梁上,好多都刻有葫蘆浮雕。說明人們對葫蘆的崇敬,已經(jīng)到相伴相隨的境地了。古代神話故事中,道教八仙里資歷最老的李鐵拐,長年在拐杖上掛一個葫蘆,內(nèi)裝靈丹妙藥,美酒寶物,可救人濟(jì)世,起死回生,也可吸收天地間煞氣,驅(qū)瘟辟邪,關(guān)鍵時刻還能載人渡海。這是一個神奇的葫蘆。最近票房突破一百多億的電影《哪咤2》,里面那個南極仙翁,是家喻戶曉的老壽星,他腦門突出,五官緊湊,慈眉善目。他的拐杖頂端,也常掛一葫蘆,里邊裝有長生不老藥。這個老壽星,在《封神榜》《封神演義》《西游記》中,都反復(fù)出現(xiàn),在古今畫作中,在各種載體中,老壽星的拐杖、葫蘆,也被人們視為神圣的吉祥的化身,被追捧,被信奉。這是道教。佛教史上具有傳奇色彩的高僧濟(jì)公活佛,更是有一葫蘆隨身攜帶在腰間,里邊盛有好酒。他酒肉穿腸過,佛祖留在心,以除暴安良、扶危濟(jì)困、治病救人等善舉被人崇拜敬重。葫蘆的深遠(yuǎn)影響,在這些人物、故事的廣泛流傳中,不斷發(fā)揚光大,深入人心。在這個意義上,葫蘆的價值,就完全體現(xiàn)在精神層面,文化層面了,是一種無價的圖騰符號了。
但我對葫蘆的記憶和感情,主要還是來自小時候享用的它的實用價值。它是爬藤植物,大都種在墻邊、樹腳,或籬笆下邊,不占用成片的土地。葉子闊大濃密,藤蔓柔軟細(xì)長。每年夏秋季節(jié),藤蔓攜帶著葉子,爬上墻頭,沖上樹梢,纏繞在籬笆上下,交織成緊密的一團(tuán),拉不開扯不斷。各種形狀的葫蘆,藏在葉子中間,掛在藤蔓之上,隨著微風(fēng)吹動葉子,時隱時現(xiàn),像是和我捉迷藏。能夠著的,我總會上前撫摸一下。有時,葫蘆藤蔓和冬瓜、絲瓜藤蔓纏繞在一起,能把胳膊粗的槐樹壓彎,把籬笆壓塌。這使老宅,顯得充滿活力,生機(jī)無限。
葫蘆的自然用途很多。它可以做瓢,舀水、盛飯、盛糧食,它可以吃,做餡、素炒、切條晾干燉著吃。飽滿籽,炒熟后嗑著吃,不亞于向日葵籽。這種葫蘆,長相多種多樣,有球形的,有棒形的,有一頭圓一頭長的長把葫蘆。因為成長時接觸陽光的角度不同,位置不同,或受到什么硬物擠壓,還可以長出奇形怪狀的樣子,顏色也有紅、黃、白、粉、?綠、深綠等多種。葫蘆大小也有很大差別。比如球形的,大的像個柳條水罐,中等的如同籃球,小的類似拳頭。長把形的,長的有大人胳膊長,短點的,不過嬰兒胳膊那么長,粗的那一頭,隨著長短,也大小不一。像李鐵拐、老壽星所帶的那樣兩頭粗中間細(xì)的葫蘆,只是其中一種,我們稱為亞葫蘆。這樣的葫蘆,除去把玩、擺放,一般沒有其它用途。
水往低處流。我家的老宅,中間高,兩頭低,北院二門外的水井打出水來,流不到二門內(nèi)。但二門內(nèi)也種有好多蔬菜,隔兩天就要澆水。父親就在二門內(nèi)的中間挖了一個翻井子。井水順著窄窄的水渠,先流進(jìn)翻井子里,再用水瓢舀出來,流進(jìn)各個菜畦里。每次如此,年年如此。舀水的瓢,就是葫蘆瓢,是球形葫蘆的一半做的瓢。黃瓜韭菜西紅柿,菠菜蘿卜大辣椒,通過這個翻井子,長得莖葉好,果實香,功勞有這個翻井子一半,有這個葫蘆水瓢一半。小孩子天性喜水。五六歲開始,我就成了這個舀水的人。父親在二門外,放著轱轆,一罐一罐地汲上水來,源源不斷地流進(jìn)翻井子,我一瓢一瓢地把水舀出來,倒在翻井上邊的壟溝里,井水就順著壟溝流進(jìn)每棵蔬菜的根下。十來個菜畦澆過來,我的渾身上下,早濺濕了。澆完了,葫蘆水瓢就扔在翻井子里,下次再用。六七年的時間里,我就成了從翻井子用葫蘆瓢往上舀水的水手。我的右手虎口處,早磨出了繭子。水瓢里的麻點我都熟悉地如同手上的毫毛。葫蘆水瓢,很結(jié)實耐用。一個水瓢可用三四年,每天干濕交替著,它也不糟不破。
媽媽做飯,從水缸里往外舀水,從面缸里往外舀面,用得也全是葫蘆瓢。舀水的瓢大些,舀面的瓢小些。媽媽搟面時,粘手了,經(jīng)常叫我:“去,用小瓢給我擓一小瓢撲面來?!蔽夷闷鹈姘迳夏莻€帶有面香的小葫蘆瓢,到盛面的小缸里,擓半小瓢面放到面板上。盛夏,我們從外邊玩?;貋?,大汗淋漓,口干舌燥,進(jìn)了堂屋,抄起葫蘆水瓢,從水缸里舀出半瓢水,咕咚咕咚灌進(jìn)肚子,解渴去暑,真爽!
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長把葫蘆瓢。那個年代,玉米渣粥,是各家每天早晚的主要飯食。一個五六口的家庭,每頓,總要熬上一大盆,一人喝三四碗。盛粥的瓢子,就是長把葫蘆做的。我家盛粥的瓢子,有一尺多長,一碗粥,一瓢即滿。長年使用,也許是水浸汽蒸的緣故,粥瓢的顏色,已由橙黃轉(zhuǎn)成淡淡的紫紅,和盛粥的那個陶瓷大盆的顏色相近。粥瓢最細(xì)的這端,每天手拿把攥,早被磨出幾抹光亮。我家吃飯都是在炕上。一張紅色小桌放在火炕中間,二哥坐窗臺,三哥和我,挨著二哥分東西圍桌坐在炕上,父母坐在炕邊,粥盆就放在父母中間。我和父親在東面。一碗粥喝完,我把粥碗往父親旁邊一推,父親就拿起碗,給我盛滿粥,遞到我手上。二哥三哥都由母親盛。一盆粥,一人盛三四碗,就光了。十幾分鐘的時間里,滿屋子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嘟嘟的喝粥聲,誰也顧不上說話。其實,好多時候,一盆粥并不夠吃。我在里邊,看不見粥盆,不知道里邊還有沒有粥,只知道喝光一碗,就把空碗遞給父親。有一次,喝了三碗了,我肚子還覺得空,就把碗又給父親遞過去。這時,我看見父親,望望粥盆,遲疑了一下,接著蹙起雙眉,有點不耐煩似地看了我一眼。我意識到粥盆里沒有多少粥了,但所有人還沒有撂下筷子的意思。父親發(fā)愁了。但父親沒有吱聲,仍接過碗給我盛上粥,但沒有盛滿。這件事情,給我的觸動很大。哪個父親不愿意自己的兒子吃好吃飽啊,他的不耐煩,他的蹙眉,不是煩我,不是舍不得我吃,是家里缺糧,實屬無耐?。?br />
所以才有下面的事情發(fā)生。家人飯畢,媽媽收拾碗筷準(zhǔn)備刷洗之前,我看到長把粥瓢上,還粘有些許粥沫,就拿起粥瓢,放到嘴前,伸出舌頭,舔舐起來,直到把瓢子里外舔舐的干干凈凈。有時三哥先我下了炕,就沒有我舔舐粥瓢的份了。這樣的情形,有無數(shù)次。直到現(xiàn)在,家里做粥做糨了,鐵勺上粘多了,吃完飯,我還要舔上幾下。不是沒有吃飽,也不完全是覺得可惜,只是忘不了小時候的一種情景,延續(xù)小時候的一個習(xí)慣罷了。
一次,長把粥瓢從鍋臺上掉在地下,手把被摔裂縫了,稍一承重,就可能徹底斷掉。媽媽沒有舍得扔掉,而是找來線繩和納鞋底的針錐子、大針,穿眼插針布線,一針一針地縫好。針腳走處,構(gòu)成一個個連續(xù)的小三角形,瓢把,如同多了一個藝術(shù)點綴??p好后的粥瓢,又用了有三年,白色的線繩,早成了灰黃色。
我家每天的生活,就這樣,一時一刻也離不開葫蘆瓢。
把綠色的葫蘆,轉(zhuǎn)換成黃色的瓢,要完成幾道工序。第一是蒸透。從葫蘆架上選擇生長成熟、長相漂亮的葫蘆,放在大鍋里,大火蒸二十分鐘,葫蘆的清香味道,隨著蒸氣不斷散發(fā)在堂屋里。第二是刮皮。趁著葫蘆溫度未退,用小鐵勺(不能太銳利的)將葫蘆表面的一層綠皮輕輕刮掉,呈現(xiàn)出光亮的葫蘆表面。第三是鋸開。最好是找成熟的木工,將葫蘆中間打上墨線,用小鋸從中間鋸開,將葫蘆均勻地一分兩瓣。第四是掏出“內(nèi)臟”。將里邊的葫蘆瓤子和葫蘆籽全部掏出,把葫蘆內(nèi)壁一層軟組織也刮干凈。葫蘆瓢就成了。球形的,長把形的,都要這么處理。媽媽干這個活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著,總有一種青草的香味縈繞在身邊。媽媽掏出葫蘆籽的時候,我趕緊全部捧在手心,曬到窗臺上。兩天后,就可以嗑到香香的葫蘆籽了。
沒成熟的葫蘆也很好吃。幾顆葫蘆秧,就長出密密的藤蔓,結(jié)出很多葫蘆。做瓢是用不了這么葫蘆的。到了六七分熟了,媽媽就摘下兩個,掏掉瓤子,用刨絲器將葫蘆切成短絲,給家人做葫蘆餡菜饃饃吃。當(dāng)然,煮餃蒸餃菜餅糊餅,各種帶餡的飯,都可以做。切成小片,放點辣椒,炒著,也是一道美味。一季子下來,大大小小的葫蘆是吃不完的,媽媽就切成小葫蘆條,晾干,留作冬天燉著吃。和肉、粉條一塊燉,更是勁道可口,久吃不夠。
成熟葫蘆的籽,白凈,個頭比向日葵籽還厚實飽滿,生的熟的都可以吃。但大人看到我們嗑生葫蘆籽了,就會提醒說“吃生葫蘆籽,長保牙(智齒)”,嚇得我們不敢多吃。但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明白,吃生葫蘆籽,和長智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呢?(2025.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