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鐵匠的童養(yǎng)媳去世的消息，我的心里緊了一下。離開老家已經(jīng)三十幾年了，離與她的最后一次見面也已經(jīng)幾年了，但是她在鐵匠爐旁站立的身影卻一直占據(jù)著我的腦海。想起她這命運多舛的一生，忍不住唏噓不已。
　　 鐵匠的童養(yǎng)媳和我家是表親，我一直叫她舅母。雖然我有五個親舅舅，但都從內(nèi)蒙下關東去了，我不知道舅母疼外女是怎樣的感覺。雖然我們的關系不是很近，但因為我和她的女兒阿玲是同學，又因為母親過世的早，所以總覺得她有一種母親的感覺?；蛟S每一個過早失去母親的人，遇到對自己好的人，都有一種母親的感覺吧。其實這種感覺是從舅母那次唱《小白菜》開始的，這也許是我最初聽到的最傷感的歌曲了。
　　 有一次和同學阿玲在她家玩，見我倆實在沒意思，舅母就過來說，我給你倆唱《小白菜》啊。我從沒聽過這樣的歌名，那時很流行的“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再就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但這些歌詞我都聽得似懂非懂的，只是跟著瞎哼哼而已。當舅母唱出第一句“小白菜啊地里黃啊，兩三歲沒有娘啊”的時候，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這分明不就是在說我嘛！可見天下的情感都是相同的。于是，我一邊默默擦眼淚一邊聽，直到聽見“只怕爹爹娶后娘啊”，我聽見舅母歌聲里的顫抖，那時不知道舅母的人生經(jīng)歷，以為她是被歌詞感動了。但后來唱到“弟弟吃面我喝湯，端起碗來，淚汪汪啊”時，她哽住了，淚水順著臉上往下流。那一刻，她一邊擦眼淚一邊說：看看我這不爭氣的眼淚，等改天我再給你們唱吧。然后就做活去了。我和阿玲對著瞪眼，總覺得舅母有什么事被這首歌勾起了傷心——畢竟人不到難處不落淚。
　　 這件事一直壓在我心里，終于有機會二娘幫我解開了謎團。原來舅母在兩歲時就沒了母親，父親又娶了后媽，生了兩個弟弟。那時，基本沒有幾個女孩子念書的，多數(shù)人家都重男輕女。為了供兩個弟弟上學，也為了讓家里日子好過點，她父親就讓她做了童養(yǎng)媳去了男方家，當時她才12歲，就在婆家干起了所有家務。更可惡的是，鐵匠的媽是個難侍候的刁婆，只要一點事做不好，對她非打即罵。
　　 鐵匠是一個孝子，有時也和媽一起打罵她。但據(jù)說她經(jīng)常逆來順受，一句嘴也不敢還。有時她一個人在外面干活的時候會偷偷地抹眼淚。十幾歲的孩子啊，很多老人看見了就嘆息：“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為了一口飯，可不容易啊?！钡@樣的事還有變本加厲的時候，就是她的父親來家里借錢，說是給弟弟說婚事，父親走后，她也見不到婆婆一點好臉色，說話還含沙射影地：“為了養(yǎng)活你，我家可花了血本了，你哪怕像個老母豬也好，給我家續(xù)上香火?！睋?jù)說這時她的臉色就更難看了，但她的肚子也不是很爭氣，16歲開始連著生了三個丫頭，到了第四個才是兒子。在那三年里，她沒少挨罵，一邊養(yǎng)活孩子還得一邊下地干活。本來她的個子就不高，后來就更矮了——因為我才十幾歲的時候就比她高了。
　　 全家人對視如掌上明珠的兒子十歲的時候，她的婆婆癱瘓了，于是她的負擔就更重了。我?guī)缀鯖]看見她有閑著的時候。就連給我們唱《小白菜》也是一邊干活的。而且，得了病的婆婆脾氣越發(fā)壞了，不愛吃的飯菜就扔，還什么不好聽就罵她什么，有時我們小孩子都聽不下去了。有一次我偷偷地問她：“她再那樣對你，你別給她飯吃。”她就苦笑一下，小聲說：“咋著她也是老人，不嫌累就罵吧?！蔽也恢?，她怎么有那么大的容忍度。
　　 可惜我那時小，什么也幫不上她。有時還得被她照顧。雨天的時候，不能下地干活，我和阿玲就纏著她唱歌聽，她除了唱《小白菜》，又唱《十二月花》，這首歌讓人聽來心情愉悅，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知道了那么多的花名，雖然我認識的只有幾種，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仿佛每認識一種，心里就多一分自豪。這也許是只有母親才做的事，她做了。我其時是對她心懷感恩的。我也從心底里希望她的日子能過的越來越好。
　　 后來，她的婆婆去世了，她的孩子也漸漸大了，我以為她的日子好過了，可是她的更苦的日子卻降臨了。有一次，據(jù)說她的丈夫被堵在了一個啞巴媳婦家里。那家人說什么也要報官，她丈夫趁啞巴一人在家強奸了她，情況慘不忍睹。恰好被啞巴丈夫回來撞見，鐵匠被抓了現(xiàn)形的事不知是誰告訴了鐵匠的童養(yǎng)媳，她忙亂地跑去，進屋就給那家人跪下了，磕頭如搗蒜，而且還答應賠了一大筆錢，鐵匠還寫了保證書才被放回。哪知鐵匠不領情，回家后就把童養(yǎng)媳揍了一頓，說她給的錢太多了。她哪敢說什么，只有默默落淚。當時村里人對鐵匠罵聲一片。有時村子里的人也勸她，這樣的日子有啥好過的，吃不好穿不好，還經(jīng)常挨打受罵的。她也只是嘆息：“不看別的，看孩子吧?！蔽夷菚r太小，只是覺得她活得太苦了，她是有怎樣的毅力才撐下去的啊。
　　 好在，她的孩子越來越大了，三個女兒陸續(xù)嫁了人，兒子好不容易也娶了媳婦?？墒枪犯牟涣顺允?，有一次，鐵匠喝了酒，醉醺醺地就往兒媳婦的床上撲，那天他兒子不在家，兒媳婦嚇得直慘叫，童養(yǎng)媳嚇得趕緊跑過來拽鐵匠。被鐵匠一腳踹在胸口，半天沒起來。好在鐵匠兒子回來了，把鐵匠拽回了他的屋。但兒媳婦這次說什么也不干，要回娘家，要離婚，童養(yǎng)媳又是說好的，又是賠罪的才勉強把兒媳婦留下，但兒媳婦說下不為例，否則她要報官。
　　 這一次又一次的風波，把童養(yǎng)媳摧殘的越發(fā)老氣了。因為鐵匠的原因，她出門抬不起頭，所以她就很少和外人接觸，除了孩子們。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她看我的目光是充滿母性的，只是她的付出始終沒得到好報。我那時曾經(jīng)幼稚地想，等我有錢了，一定周濟一下她?？墒俏矣绣X之后，就回去很少，見她就更少了。但留在我記憶中的總是她那滄桑二無助的眼神。
　　 那是很多年后，我聽說童養(yǎng)媳的三十七歲的兒子因為車禍去世了。她那時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但據(jù)說肇事車輛逃逸了，她沒得到什么補償。我打電話打聽過她當時怎么樣，消息是：能怎么樣呢，那時鐵匠走了，兒子也走了，她有好長時間精神抑郁，差點就也走了。好在兒媳婦花了很多錢救回了她的命，但是她卻得了老年癡呆癥。見人就問：“你看見我兒子沒，他下地干活咋沒回來呢？”嗚呼無法可想，不知道她為啥老境如此不堪。曾幾次，我在夢里夢見了她癡癡傻傻的樣子，醒來心口直疼。
　　 如今，她也走了，離開了這愛恨參半的人間。想到她將開始新的生活，我的心忽而輕松了。人生不易，鐵匠的童養(yǎng)媳遭受了人間太多的磨難，但仍不改其善良和對生活的期待?；蛟S在天堂，她能被溫柔以待吧，想到這，我的眼淚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