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那年在“村小”(散文)
我讀書的第一所學校是我們村的村小——橫石梁村小。它坐落在德江縣共和鎮(zhèn)橫石梁村覃家組,和老家順水坨隔山相望,從老家的山頭望去仿佛咫尺之間、幾步之遙,實際走起來卻要從山頂下到山底,又從山底爬到半山腰,流幾多汗水,花費幾多時候。
學校很小,是瓦蓋的火磚房,只有一層,四間房,中間兩間教室,右邊為教師辦公室,左邊則住著一個叫“海成”的孤寡老人。房身呈灰色,屋檐超出房體2米左右,被兩根方方正正的磚砌柱頭支撐著,庇佑著下面的階陽坎。屋檐下,隨著瓦片的排列分布著均勻而深淺不一的滴眼。房前是一個大操場,土鋪的,沒有用水泥硬化,類似于七八十年代農(nóng)村屋舍院壩,只是其面積大大超過了房子的面積,把坐落在角落里的房子襯得孤獨而渺小。據(jù)父親說二舅公的手就是在這個操場被燒的,那還是上一代人在此當主角的事。
彼時這里還是村、公社建私學的年代,村里家庭條件稍微好點的男孩子才有機會上學。父親和二舅公年紀相仿,有幸同時在此讀書,二舅公腦袋靈活,非常聰明,成績也優(yōu)異,不幸的是患有癲癇病。有一年冬天,同學們?yōu)榱巳∨瑩炝瞬窕鹪诓賵鲋醒霟饋?,二舅公癲癇發(fā)作,口吐白沫,一頭栽進火里,面部燒傷,五指盡毀,白白毀掉了光明前程。二舅公離世多年,但是他生前那被燒成錘的雙手以及傷殘的面部讓我對學校操場有了陰影。許多年里,我的腦海中一直循環(huán)著一個畫面:“十幾個孩子在學校的操場里,手拉著手圍著一堆火歡快地唱兒歌,邊唱邊轉(zhuǎn)圈圈,突然一個男孩子口吐白沫,松開同伴的手撲倒進火海里,同伴們一陣驚呼,聽到聲音的老師從辦公室跑出來,端了一盆冷水撲滅大火,背起孩子往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室奔去……老師回了講堂,孩子卻再無歸期。”
住教室左邊的“海成”是我孩童記憶的又一道風景,他60歲左右的樣子,方方正正的臉上帶著些許嬰兒肥,個子不高,總是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藍色“的確良”汗衫,他的房間從不上鎖(也或者鎖的質(zhì)量太差,被搗蛋的高年級學生弄壞了)。他的家貧瘠得只有一個茶柜、一口架在用石頭胡亂砌的灶頭上的鍋,一個夜壺,一張簡易木床。我們卻總是樂此不疲地往里面鉆,或往鍋里扔泥巴、或在空空的夜壺里撒滿尿、或把他砌灶頭的石頭取掉幾塊使鍋傾斜、更有甚者捉癩蛤蟆蓋在他的鍋里……這些搗蛋的行為當然惹得海成對我們的厭惡。因此他對我們從沒有好臉色,看到我們總是一副罵罵咧咧的樣子,有時候他從外面回來剛好遇見我們在搗亂,從門后面抄起一根鋤把就要打我們,我們嚇得四散而逃,他追這個也不是,追那個也不是,又跑不過我們,只得罵罵咧咧放下鋤把去收拾被我們破壞了的家。
海成有沒有就此向老師告狀我不得而知,大概告也是徒勞的吧!搗蛋如我們,僅憑一個老師怎能壓制住我們調(diào)皮的天性。他只得和我們斗智斗勇,艱難地保護他那一貧如洗的家。但是我們從沒有撬開過他的茶柜,也算是沒有觸犯他生存的底線,給他造成毀滅性的傷害,也不算壞到極限。
我去讀書的時候5歲半,是寨上最早進學堂的孩子。那時沒有幼兒園,倒有個學前班,入學的最低年紀是6歲半,我因為不到法定年齡,自是進不到學前班的,之所以提前進了橫石梁村小,是因為村小唯一的老師是同寨的伯父覃澤榮,父母找伯父說了情,所以那時我屬于“編外人員”,不能申請課本。和我一起在村小讀書的伙伴只有騰軍哥哥和他的妹妹維芳姐姐,他們兩個是覃澤榮的子女,寨上其他讀書的孩子都是在共和小學讀書。
伯父覃澤榮一直是嚴厲的,以前是,現(xiàn)在亦然,在他面前我從不敢造次,但我從來沒有叫過他一聲老師。在學校的時候他戴著一副金邊眼鏡,不茍言笑,批改作業(yè)也很嚴肅,一旦放了學他就會把眼鏡摘下來放抽屜里,這時他又恢復了莊稼漢的身份,犁田鏵土什么都干,依然是嚴肅的樣子。印象中他從不和學生多說,課堂上有人說話擾亂課堂紀律他只稍一個眼神就能讓對方閉嘴,遇到不自覺的他就朝那人扔粉筆頭,一扔課堂上又鴉雀無聲了。那時,我們的教室雖只有兩間,小學義務(wù)教育1到6年級的每個年級卻都設(shè)得有,一間教室1到3年級,另外一間教室4到6年級,每個年級的學生就少得可憐,最多的也沒有超過兩位數(shù)。伯父輪著上課,上一年級課時其他年級的就自習,上二年級課時另外的年級也自習,以此類推,一天中多半都是自習課,大部分孩子靜不下心來,也跟著其他年級的孩子學習,其實只有考試的時候分得清年級,其他時候都是“混學”。我因為不到國家法定上學年齡,連課本也沒有,整天只知道咿咿呀呀跟著哥哥姐姐們讀望天書,真才實學是沒有學到了,環(huán)境的熏陶倒有一點。也許是因為年紀小的緣故,半點知識沒有記住,倒是那些惹人發(fā)笑的趣事在心里刻下了痕跡。
似乎是秋天,樹葉泛黃的季節(jié),維芳姐姐掉進糞坑里了。
學校沒有專門的廁所,只有一間農(nóng)民廢棄的豬圈。平地上挖一個1米深左右的坑,坑上用木頭蓋一間簡易木房,屋頂鋪茅草,坑與木房的交界處鋪上木板,是為已經(jīng)廢棄了的豬圈,說明木板爛到不能用了,即便如此,我們也只能選擇在這里如廁,下課了統(tǒng)一去上,女生上的時候男生回避,男生上的時候女生回避,單獨上時從木頭縫隙里見到有來人以咳嗽聲示意。
那個秋季的某一天課間時間我們又集體去上廁所,幾個女生一人蹲一個位置,我蹲在最角落里,維芳姐姐不知出于何故要我和她換位置,我二話不說欣然同意,兩人提著褲子換了過來,只見姐姐還沒來得及蹲下去木板咔嚓一聲,斷了,姐姐撲通一下掉進糞坑里,瞬間嚇壞了小小的我們,大家亂作一團,有反應(yīng)敏捷的迅速呼救。時間漸遠,姐姐被誰救起,又如何洗盡那一身污穢,換了什么衣服已再記不起,只對那斷掉的木板有了分析。廢棄的豬圈,已關(guān)不了豬,可見其破舊程度,地板的承重量低,尤其那其中最薄弱的,承受5歲半孩子的重量尚且可以,再大一點呢?當然不行,難怪姐姐會掉下去。
我成長的年代小孩掉糞坑里實在是稀松平常的事,如果維芳姐姐看到我記錄了姐姐掉糞坑的囧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在心事重重的成人世界里有那么一兩件童年趣事令我們流連忘返是多么幸運。我本人兒時也多次掉糞坑里,也跌進水井里去過,至今被家人提及只覺捧腹大笑,開懷不已。
那時學校的條件異常艱苦,酷暑寒冬的氣候變化全憑自身抵御,隆冬時節(jié),學校沒有任何保暖設(shè)施。因此,大火雖然吞噬了二舅公的未來,卻依然活躍在我們的冬天里。所不同的是,我們不再在院子里點篝火,而是人手一個簡易火盆,即家里用壞的瓷盆用釘子在盆沿下邊鉆兩個對稱的孔,再用一根鐵絲的兩端分別從孔里穿進去扣緊制成,好的瓷盆是舍不得用來做火盆的,這種火盆材料簡單易得,制作方便,故而被廣泛使用。上課時,火盆放在腳下,課間時間一大群孩子就結(jié)伴去學校操場左邊的竹林里撿拾柴火。竹林本就不大,大干竹枝椏通常會被主人家撿回家燒,我們能撿的也就是一些小竹枝椏,往往冬天還沒有過半,竹枝椏已經(jīng)被我們撿拾殆盡,但是我們卻總能在竹林找到舔滿火盆的柴火,仿佛竹林有再生功能。
竹林的下面是條路,那年夏天漲洪水把竹林沖掉了大半,竹子倒了一片,竹須裸露在外面,像人的皮膚被剖開,露出密密麻麻的血管和人體組織,總給我一種不祥之感。因此,無論我何時從那里路過,心里都充滿不安,總要加快腳步一路小跑而過,大概是我想象力太豐富了吧!
第二年我滿了6歲半,已經(jīng)達到國家規(guī)定的法定上學年齡,父母就把我送到了共和小學讀書,騰軍哥哥和維芳姐姐也被送到共和小學。從此我再沒有踏進橫石梁村小半步,只是走親訪友時從學校旁邊路過,后來到外地求學,路過橫石良村小的機會都不再有,那學校便在我的記憶里沉睡了。今年正月我去河對門(地名,覃家挨著的寨子)赴一個妹妹的婚宴,百無聊賴之際我想起了橫石梁村小,遂從河對面經(jīng)過老寨(地名)到覃家,想再見一見學校。我順著新修的通組路走去,一路泥濘走到覃家,寨子的輪廓依然如舊,只是哪里還見當年的學校,操場亦不見了,一半變成了腳下的路,一半變成了種著油菜的土,若不是還記得學校的大概位置,只怕是以為經(jīng)年累月那里就是那個樣子了。
橫石梁村小終究消散于歷史的洪流,成了那隱入塵煙的故事,而是否還有人記得有一個名叫“海成”的老人,與學校一起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