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廚房春秋(散文)
母親一輩子在廚房轉(zhuǎn),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大連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再就是來我們的小城住幾日。來小窩居住,母親是不進廚房的,樓里用得是電飯煲,電磁爐,煤氣灶做飯,燒菜。母親插不上手,也不敢輕易碰觸,怕觸電。我有幾次手把手教母親用高壓鍋燉排骨,煲湯。母親一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唯恐弄壞了。我鼓勵母親大膽用,也簡單。推上幾個閥門,插銷,接下來的過程和農(nóng)村廚房燒菜一樣。我在旁邊指導如何使用,一來二去,母親就學會了。煤氣灶也好,高壓鍋電磁爐也罷,燒得菜,做得飯,母親說,不如家里的大鐵鍋做出來的飯菜香。
我沒有反駁母親,離開老家十一年了,說心里話,母親所言不虛,電氣化做出的飯菜,就是缺味兒,當初進城,在自己小窩一日三餐,不必燒柴禾,一摁開關(guān),炒個青菜,燉條魚,只需將食材放進鍋里,燒一會兒,蓋上蓋子,過個十分八分鐘,揭開蓋子,盛出來即可。方便快捷,當時也慶幸選擇對了,至少不像在村子,天蒙蒙亮,啟明星沒落,就得起來抱柴草生火做飯,扒鍋灶灰,灰塵紛紛揚揚,鍋蓋,灶臺一層灰,冬天凍死人,鍋底燒多少柴禾也驅(qū)趕不了,室外刺骨的寒氣,西風隨著裂開的墻縫往里鉆。為取暖,父親母親帶著我們姐弟,大雪連天的上山砍柴禾,大人拖大棵的樹木,孩子拖小棵的刺槐樹。摔了一跤又一跤,我的大門牙磕掉一半,好在后來這顆牙退了,長出新牙。年少時,沒感受到城市生活,不過,一門心思想走出南河屯,覺得太遭罪??巢窈蹋瑩Р?。我七八歲年紀,就干這破活兒。不干不行,挨父親的訓斥。反正,也勤快。家里養(yǎng)著一匹棗紅馬,放學后,我抓一塊玉米餅子,在缸里撈一根咸蘿卜,狼吞虎咽吃完,扛起一把鐵耙子,鐵耙子一端挑著父親編得網(wǎng)兜,用稻草編得,很結(jié)實。一端晃晃悠悠著一只布袋子,袋子里是三兩個干巴巴的小蘋果,解開棗紅馬脖子上的繩索,馬在前,我在后。一人一馬,在大街上走過。來到南河岸邊,初春的南河寧靜,清澈。流水潺潺,潔白的沙灘上飛起又落下幾只鸕鶿,一群鴨子在水中嬉戲。蘆葦露出紫色的芽苞,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河水的腥味,還有蘆葦?shù)奶稹]锊莺窈竦?,棗紅馬來到這里,埋頭啃草尖兒。我伸出鐵耙子,一耙子下去,就是一堆荒草,柔軟且溫暖。燒柴禾必須有引火草,我家的草垛很高,一旦剁起來,上面壓得踏踏實實,父親是舍不得扯著燒,平時,東一棒槌,西一榔頭,摟草引火。這任務非我莫屬,將網(wǎng)兜塞滿了,日頭也卡在山凹了,鸕鶿不知什么時候飛走了,有鳥叫聲潑喇喇的撲來,在耳邊縈繞。遠望屯子上空裊裊炊煙,大鐵鍋煲玉米碴粥,炒頭茬韭菜的飯菜香,肚子咕嚕嚕響。一人一馬,我把網(wǎng)兜往棗紅馬后背一丟,馬在前,我在后。踩著溫吞吞的夕陽余暉,朝自家院子里走。
父親揮舞著洋鎬,在東墻根劈木墩兒。祖父去世后,砍倒三棵幾十年生的楊樹,有兩棵做了祖父的房子,祖父就睡在楊木房子內(nèi),成了我們永久的思念。父親用鐵锨,镢頭,一點一點挖出楊樹巨大的木墩兒,晾至八分干,劈成一縷一縷,堆在東墻根底,上邊遮一塊油氈紙,防止雨水淋濕。素日,燉雞,烀豬骨頭,來了客人,抱幾根回來燒。我和棗紅馬進了院子,父親停下洋鎬,我掃了一眼,地上一片木屑,白雪似的。一陣木頭的清新氣息撞到我鼻子里,父親滿意的笑了笑,雙手一拎把網(wǎng)兜撂到地面,網(wǎng)兜里的草,一下子癟了一截兒。這一網(wǎng)兜草留著早晨引火燒,母親在廚房搟面條,玉米面和白面兩種面粉摻在一起,有嚼頭,不黏鍋。快清明了,腌漬的酸菜尚有三分之一,常常是吃了上頓吃下頓,打出來的飽嗝都是酸菜缸味兒。手搟面倒是不錯,也算改善伙食了,酸菜切成細細的絲兒,井水多洗兩遍。下鍋后,湯湯水水的沸騰了,父親在屋檐下摘了兩枚干紅辣椒,蹲在鍋灶前,用燒火棍扒出一點火炭,把辣椒烤焦,待手搟面出鍋后,端上桌,舀一大海碗面條,捏碎烤紅辣椒,放湯面上,吸溜吸溜喝,又辣又熱,著實酸爽,過癮。我是不敢吃辣椒的,看著父親大口大口的吸溜面條,也是幸福。
值得一提的是,大鐵鍋,柴禾火做得面條,那叫一個好,勁道,面湯里有著濃濃的糧食香,木頭的香氣。
我是個沒出息的貨,讀完高中,沒考大學,就回來務農(nóng),不甘平庸,寫什么狗屁文章,二十一歲就被老劉哄到他家,呸,也是草房,會點木匠手藝而已。也重復著母親的路,砍柴禾,摟草,生孩子。以前信誓旦旦要離開農(nóng)村,被一紙婚書老老實實摁在德勝屯,乖乖伺候老劉,伺候公婆,撫養(yǎng)兒子。文章沒發(fā)表幾篇,嘚瑟倒挺歡。上山砍柴禾,不比老爺子遜色,老劉拉一雙輪車柴禾,我也拉一雙輪車。兒子七歲,讀小學。老劉出門打工,妥了,摟草,砍柴禾,五畝責任田,全歸我一個人干了。我不知好歹,又扣了一座草莓大棚。忙時累得每天晚上拽貓尾巴上炕,就這樣,在德勝屯呆了十六年,為了兒子有個更好的學習環(huán)境,我們在小城按揭貸款買了一個小窩。
謝天謝地,這回不用攀山越嶺砍柴,撿柴禾,摟草。鍋灶坑不好燒,黑咕隆咚的倒煙,嗆瞎人眼珠子。小窩不寬敞,二室一廳,干凈??!沒那么多灰塵,也不像在村子的日子,頭發(fā)像雞窩,一頭草屑,衣裳疙疙瘩瘩,鍋臺一天抹三遍也不利索。鼻涕嘴歪,冬天逃不過的劫數(shù),手腳凍瘡。電氣化廚房,什么微波爐,電烤箱,高壓鍋,電飯煲,想吃什么,不愿意動彈,一個電話送貨上門,不想做飯點個外賣。出門沒走幾步就是超市,身體不舒服想買藥,或者輸液小區(qū)外面幾百米的距離就是。
在城市只要有錢,哪里都可以填飽肚子,我單位附近大大小小的飯店,早餐攤,拉面館,燒烤店,比比皆是。如果工作太忙,沒空去店里吃,打電話過去,不到五分鐘,最慢十分鐘熱氣騰騰的飯菜就送來了。狼誘惑,大紅門燒烤,以及餃子鋪,應有盡有,滿足不同人的需求。這些煤氣灶燒炒出來的佳肴,如何品嘗,咂磨也沒有柴禾火,青草燒出來的飯菜胃道,或許就是游子心心念念的煙火味,人情味,親情味。在我看來,城市廚房干凈整潔,沒有灰塵,不用爬山過溝壑砍柴,卻少了人間煙火味兒,一個廚房,有柴禾,有干草,鍋灶底揚起的塵埃,在光影里猶如萬千稻虱子,落下來。更接地氣,靠近心靈最柔軟的地帶。
總而言之,從柴禾火,大鐵鍋的廚房時代,到現(xiàn)在的一切電氣化,煤氣灶廚房時代,不得不說是社會的一種進步與成長。該高興的是,我是一個富足的人,城里有我棲息的小窩,村里有我修身養(yǎng)性體驗柴禾火,大鐵鍋廚房的老宅子。
對,我坦白了,我是個富人,有土地,有老房子,在城市也有一個鳥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