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韻】舌尖上的記憶:韭菜盒子(散文)
每次閑逛龍溪古鎮(zhèn)的夜市,我的目光不知不覺地停留在一對老夫婦的攤位上??粗羌宓孟銡馑囊绲狞S酥酥的韮菜盒子,我忍不住想吃幾口兒時舌尖上的美味。
暮色里,龍溪古鎮(zhèn)泛著琥珀色的光暈,青石板縫里鉆出的苔痕,檐角垂落的銅鈴,以及那些被歲月磨得發(fā)亮的木門環(huán),都在夕陽下氤氳出溫柔的光澤。沿河而建的吊腳樓間,忽有油鍋“滋啦”一聲炸響,像一支清越的小令,驚醒了昏昏欲睡的街巷。
循著香氣拐進(jìn)窄巷,青磚墻上斜倚著塊褪色的木牌,“老劉韭菜盒”五個字被油煙浸潤得字跡模糊。兩張竹凳支起的油鍋前,老阿婆正在揉面團,她的藍(lán)布圍裙在腰間系成了蝴蝶結(jié),銀絲般的鬢發(fā)隨著揉面的韻律輕輕晃動。老阿公守著鐵鏊子,竹鏟在油光可鑒的鏊面上劃出悠長的弧線,鐵器與熱油碰撞的聲響,竟有了幾分古琴的韻律。
摻了堿的老面在瓷盆里醒發(fā)整宿,泛著淡淡的麥芽黃。稍等片刻,面團就在老阿婆掌心里活了過來——她揉面的手勢讓人想起浣紗,十指深深陷進(jìn)綿軟的面團,又輕輕提起,仿佛在撫摸沉睡的嬰孩。案板上的韭菜碎碧如翡翠,摻著切成米粒大小的豆腐丁,金黃的炒雞蛋碎像是撒在綠絨毯上的桂花……
老阿公從粗陶罐里舀出勺豬油渣,這是三十年的秘訣。油渣在熱鍋里慢慢化開,混著菜籽油的清香,在巷子里織就了香味撲鼻的“網(wǎng)”。包韭菜盒子時,老阿婆總要在餡料里埋顆完整的蝦仁,“在春天里藏顆露珠”,她總這么說。捏褶的手指翻飛如蝶,面皮在虎口處收出十八道細(xì)褶,宛如待放的玉蘭苞。
鏊子上的韭菜盒子漸次豐腴。這時,老阿公執(zhí)鏟的手勢帶著儀式感,先讓白生生的面坯在熱油里定形,再緩緩注入半碗清水。霎時,白霧蒸騰,將老人籠在朦朧里,只余竹鏟敲擊鏊邊的篤篤聲。待水汽散盡,金黃的脆殼已然成型,油珠在蜂窩狀的氣孔里歡快跳躍,像是鑲了滿身的碎鉆。
記得兒時伏在祖母膝頭,看她用豁口的粗瓷碗量面。鄉(xiāng)間土灶的火光映著她鬢角的銀絲,柴火噼啪聲里,韭菜混著豬油香從屜籠縫鉆出來,勾得人心里發(fā)癢。如今捧著燙手的韭菜盒,齒尖破開酥殼的剎那,三十年光陰竟薄如蟬翼——酥皮碎裂的簌簌聲,餡料滾燙的鮮香,連指尖滲出的油光,都與記憶中的溫度嚴(yán)絲合縫。
暮色漸濃時,食客們在條凳上圍坐成圈。穿對襟衫的老茶客就著盒子咂摸高粱酒,戴眼鏡的背包客舉著手機拍油鍋里翻涌的金浪。老阿公把煎好的盒子碼在竹匾里,金燦燦擺成盛開的蓮。有位常客總帶著搪瓷缸來,說要裝六個回去,“給老伴留三個,給陽臺的繡眼鳥掰半個”。
河風(fēng)掠過吊腳樓的間隙,帶著潮濕的水汽拂過發(fā)燙的鏊子。老阿婆往面團里又揉了把堿,說起龍溪水從前能直接舀來和面。他們在這巷口守了四十年,眼見著青石板被游客的步履磨得發(fā)亮,裝韭菜的竹籃換成了塑料筐,唯獨這鏊子越用越亮,在黃昏里泛著銅鏡般的光。
最后一鍋起鏊時,星子已綴滿鱗次櫛比的瓦檐。油香漸漸沉淀成夜色里的底色,混著遠(yuǎn)處傳來的二胡聲,在石板路上流淌。老兩口收拾家什的動作像慢鏡頭,竹匾摞起的聲響,鐵鏟刮鏊的輕吟,與潺潺溪水應(yīng)和成韻。巷口的燈籠忽然亮了,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斜斜映在斑駁的老墻上,恍若歲月拓下的剪影。
那些沒入唇齒的春韭秋面,終究會在某個清晨變成掌紋里的溝壑,或是暮色中的一聲輕嘆。但每當(dāng)油鍋在龍溪河畔重新沸騰,金黃的月牙破開白霧升起時,記憶便有了具體的形狀——酥脆的,滾燙的,帶著細(xì)密皺褶的,如同生活本身的味道。
夜市漸漸散去,韭菜盒子的香味仍然彌久不散,讓人意猶未盡。于是,揮筆填得一首《水調(diào)歌頭?韭菜盒子》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語,詞曰:
春韭凝新露,玉案雪揉天。青霜刀落,珠碎鹽漬沁香鮮。薄面輕摶作月,兜攬翠華金玉,纖指褶花翩。古鎮(zhèn)夜歡盡,笑語闔家傳。
轉(zhuǎn)瞬油,起鼎鑊,沸清泉。琉璃盞底,蔥碎融焰炙冰環(huán)。翻覆金鱗甲蛻,漸染松紋霞色,酥脆鎖甘泉。舉箸剖瓊魄,煙火滿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