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白襯衫上的月光(散文)
總有一個感覺,那襲白襯衫上總是掛著月光,這種恍惚的感覺,在我看來,那么富有詩意,哪怕是凄冷的感覺,也促使我不斷審美。
整理舊衣箱時,指尖忽然觸到一片冰涼的月光。那件疊得方正的的確良白襯衫從箱底滑落,領(lǐng)口處的針腳微微泛黃,像母親鬢角的霜。
還記得,那年深秋的梧桐葉鋪滿街道,母親攥著單位發(fā)的互助金——那本是準備給她做化療的救命錢。她在裁縫鋪的布簾前徘徊了整整三天,化療單在抽屜里被反復(fù)摩挲得發(fā)皺。當?shù)谝黄┗湓谒∈璧陌l(fā)間時,她突然笑著對我說:“你看,這布料多像新曬的棉絮?!辈≈氐哪赣H還不忘向我傳遞溫暖。
裁縫師傅的木尺丈量著我們的成長。哥哥們的藏青色的卡其褲要留出兩寸褲腳,我的碎花棉襖特意多加了層里子。蝴蝶牌縫紉機的噠噠聲里,母親總用布滿針眼的手指撫摸布料,仿佛在觸摸我們尚未到來的春天。她整夜地守著裁縫鋪上的布料,看素白的布料在月光下舒展,像在撫摸五個孩子熟睡的臉龐。母親,她用布料給我們創(chuàng)造著不一樣的人生。
那天,我們兄妹五個站在青磚的大院門口,成了整條胡同最亮眼的風景。的確良襯衫的衣領(lǐng)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我的領(lǐng)口別著母親用紅線繡的梅花。仿佛那個春節(jié),母親還在,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陪伴我們。我至今還記得鄰居秀珍姑姑羨慕的語氣:“這衣裳穿在身上,連影子都跟著發(fā)亮?!彼窃娨庹Z言無需時間構(gòu)思,可以隨口而出,我非常喜歡她的話。
我知道,秀珍姑姑這樣說,想把我的注意力完全勾在這件衣服上,不要讓我傷感母親的離開。
我學會了自我審美,江山今天的人們說的自戀。常常在一個月光清冷的時候,穿上那件白襯衫,我覺得襯衫道德月亮的語言,都是白色的,互相可以對話,我不必說一句關(guān)于月光的詩,我也在詩意里。
時光在白襯衫上留下褶皺。后來我穿著它走過江南的石板路,衣角沾過古鎮(zhèn)的晨露;帶著它擠過綠皮火車的硬座車廂,紐扣縫里藏著北方的雪。每次撫摸那些母親補過的針腳,都能聽見她在深夜病房里壓抑的呻吟,看見她偷偷吃止痛藥的顫抖指尖。但我相信,那件的確良白襯衫就是止痛的藥,是安慰并止痛的白月光。
如今商場里的襯衫琳瑯滿目,卻再找不到那種輕軟如云朵的觸感。某個梅雨季的黃昏,我忽然明白:母親當年省下的何止是一件衣裳,她分明是把自己生命里最后的一縷月光,一針一線縫進了我們的年輪。
那件白襯衫依然掛在衣柜最顯眼的位置。每當暮色漫過窗欞,那些泛黃的針腳就會泛起微光,仿佛四十年前的陽光正穿過時光,輕輕落在母親枯瘦的掌心。月光從領(lǐng)口的梅花紋里流淌出來,浸透整個房間,像母親未曾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的確良白襯衫,曾經(jīng)風靡一時,讓讓大江南北的冬天都亮了起來。而我的那件,永遠帶著醫(yī)院消毒水的氣息,帶著母親生命最后的溫度。那件白襯衣和我一起成長,掛在時光的隧道里,如煙似夢,翩翩飛舞飄落,撥動著思緒的旋律。
江南的煙雨小巷,埋葬了的確涼白襯衫的喜樂,千年古鎮(zhèn)的石板路上,那個穿著白襯衫的女孩,永遠提著一盞月光,在時光的長夜里,尋找母親溫暖的掌紋。那個胡同里走出來的我,小橋流水的記憶里,收藏了母親和她的孩子們的故事。
從未想重復(fù)那個打著油紙傘從青石板路上走過的樣子,但我的確穿著白襯衫,點亮過我走的青石板路和那個小巷。我就是母親針線創(chuàng)作的白月光,就像一縷“棉絮”,帶著溫暖。
月在天上,母親的靈魂也上天了,此時再看白襯衫,那抹月光還在白襯衫上滑動。
回憶,打濕了潮濕的心。
創(chuàng)作于2025年3月14日,3月15日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