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長長的煙桿(散文)
2017年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大坎,那一次,上蒼給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一直自詡強壯的我突然就躺在了手術(shù)臺上——嚴重的心臟病差點奪取了我的生命。
在那之前的一個月里,我竟然有兩三次做了同樣的夢:我站在不知名的橫跨山澗的石橋上,橋下是深不可測的深淵,霧氣繚繞中一個似曾相識的老人站在我對面,他用手里長長的煙桿敲著我的腦袋在訓(xùn)戒:“不照顧一家老小,瞎跑啥!”然后,我就被心臟的憋痛給驚醒了。
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這是什么一回事。
直到后來,住院以后,醫(yī)生連連用“兇險”來形容我的病情,還嚴肅地對我說:“按你說的情形,你早就沒了好幾次了!你真是命太大了!”我恍惚憶起每次夢中的哪個情形:莫不成,那就是奈何橋?可那個阻止了我過橋的老人是誰呢?
這疑問一直懸停在我的腦海里,久久不曾散去。2020年,家中遷墳,但高祖父、高祖母的墳是否動遷成了家中爭議的焦點,因為他們的墳太古老了——高祖父去世都已經(jīng)足足一百年了?,F(xiàn)在,連在世的三爺爺都說不準到底那座我們曾經(jīng)一直祭祀的墳頭是不是他的,本家的幾個叔叔嬸子也都說:“那么長時間了,遷它干啥?到不如讓老祖先在原地安分一點好?!?br />
幾天里,主持遷墳的我內(nèi)心也在糾結(jié),又怕驚動了祖先,又怕讓本家有意見。直到動土的前三天,我在夢中見到了爺爺,是他生前帶我回鄉(xiāng)祭祖在墳前燒紙的情形。我忽然就意識到:這或許是他身前未了的心愿?我于是下定了遷墳的決心。
我的高祖父已經(jīng)去世101年了,高祖母也去世77年了。墳土都是干硬干硬的,一鍬鍬的黃土被鏟出,漸漸出現(xiàn)了骨殖的痕跡。
大家都很小心,我則蹲在那個坑沿上觀看著,心里只想著:這里是我那沒見過面的祖宗,我爺爺?shù)臓敔敚簿褪俏业母咦娓?,名叫張有義,還有我的高祖母段氏。
聽我爺爺生前給我講我家百年前的家事,我才知道:高祖父一向勤勞節(jié)儉、精打細算、操持家庭、為善鄉(xiāng)里,他一生正直,還曾幫助過一個遠門的親戚戒掉了多年的大煙癮,但是因為身體多病,家中門里門外全靠高祖母幫他打理。民國九年(1919年),天下大旱,漳河斷流,我家所在的何莊村莊稼顆粒無收,整個冀南地區(qū)餓殍遍地,村中許多家庭的人被迫舉家逃往山西。也就是在這一年,貧餓交加下,高祖父不幸病重身亡。原本家中就全憑舉債度荒,偏又逢新喪,家中的糧囤里連可以用來換付棺木的糧食都沒有,一家人愁眉苦臉悲悲戚戚,全然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我的高祖母段氏依然站了出來,高祖母出身書香門第,知書達理,待人和善,尤其對兒孫小輩更是慈愛有加,這一點,讓我的爺爺記了一輩子。她不僅品性優(yōu)良,更是有擔當有號召力的家庭主心骨。
高祖母把全家人召集到高祖父靈前,對三個兒子和幾個閨女、女婿說:“你爹勤勞一輩子,也病了一輩子,他是咱們家的主心骨,有了他才有了咱家這片家業(yè),如今他走了,也要讓他走得風風光光。”隨即做出一個決定,把家中多年積累起來的全家人賴以生存的土地典當出去一部分,換些錢來度過難關(guān)。兒女對母親全依全順,同族們雖不贊成,可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依從。那時候,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賣田賣地是最為人所不齒的行為,也可見那時候我家的確是到了十分艱難的地境兒。然而因為天時不好,地價大跌,原本能顧家中溫飽的50畝良田一下子典出30畝,才換回了一付棺木和辦喪事的錢,總算妥善打發(fā)了高祖父。
從那時以后,我家一切大小事務(wù)就全憑高祖母一人決策。在她的帶領(lǐng)下,我的三位曾祖父團結(jié)一心,勤勞不懈,又經(jīng)過了幾年,到底把典出去的土地又全都贖了回來。
后來,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了整個華北后,就在我老家何莊的后地修筑了炮樓,日夜搔擾。知書達禮的高祖母也憤恨這民恥國辱,堅持著帶領(lǐng)全家艱難度日。因為有她在,全家人的心里也都安生。然而,即便是這艱難的時光也沒有維持很長的時間,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冬天,73歲的高祖母不幸染上風寒醫(yī)治無效不幸與世長辭。一時間,全家人像被抽去了脊梁骨,我三曾祖父看著母親蓋著黃紙的臉,仰天大哭,喊著:有福的人沒啦!痛哭失聲中,又斷斷續(xù)續(xù)地自言自語:一個有福的也沒有啦!其言外之意是說高祖母是一家人的福祉所在,從此,這個家就無法過下去了!可見高祖母在家中和家人心中的地位。
因是災(zāi)荒年,高祖母的后事也是一切從儉。
爺爺給我講他爺爺和奶奶的故事時,常常眼含熱淚,悲痛之情溢于言表。這也是我這一次一定要把高祖父、曾祖父還有我爺爺?shù)膲炦w到一處的原因:一家人,永遠都要在一塊!
……
首先起出的是高祖母的骨殖,我們把高祖母的骨殖重新裝殮在了新的棺木中。因聽爺爺常說高祖母是個瞎子,兩眼圓睜,一層厚翳使她無法看清眼前人。爺爺常說說他奶奶對孫兒孫女特別親切,只是摸體不見人,聞聲不見形。每每到此,我也不禁淚水漣漣。這次,我悄悄把一副花鏡放在了她的新棺中,又悄悄地說:老老奶奶,你能看看我,看看咱家,該多好啊!
“快看,這有個好物件兒!”有人大聲喊了起來,隨即就有人從下面遞上來一件物品,我接過一看,是個煙鍋兒,銅質(zhì)的,長了厚厚的一層銹,煙鍋中卻都是塞滿了土。我突然想到了幾年前自己做過的那個夢,心中不禁一顫:莫非……但隨即就否定了自己,畢竟這都是虛無空了的事嘛!
“快看!還有一件!”又一件東西遞了過來,這是個銅煙嘴兒。掘墳人說:“挺奇怪呀!煙鍋兒在胳膊那兒,煙嘴兒卻在腿那里!”
話音把我的視線引向手里的兩件物品,看著看著,我的心就開始隱隱作痛:那煙鍋和煙嘴上都殘留了一點已經(jīng)腐朽了的木頭!那就是一截足有二尺長的煙桿!就是那根在夢中敲在我頭上的長煙桿!
???!那個老人?
那一刻,我在淚如雨下中理解了血脈相連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