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老家(散文)
江南的天氣,一到清明就沒個干爽的日子。雨跟開了閘的水龍頭一樣,下個沒完沒了。我站在老宅那破得不成樣子的門檻邊上,往遠處一瞅,乖乖,青灰色的山影都快被鉛云給吞沒了,就剩那么一點兒影影綽綽的。屋檐角的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上,濺起星星點點的水花,那動靜就好像有人在你耳邊拿著大鑼使勁兒敲,吵得人心慌意亂。
正站在那兒發(fā)呆呢,恍惚間,奶奶用桐城話喊我小名兒的聲音,就跟一陣風似的悠悠飄過來了。那尾音,軟乎乎、糯嘰嘰的,一聽就是咱水鄉(xiāng)獨有的味道,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到過去的那些日子里了。
掐著指頭算算,我離開老家都整整十年啦。在大城市住的公寓,裝著雙層隔音玻璃,本以為能把啥噪音都擋得死死的,可誰能想到,一到雷雨夜,記憶里那些雷聲跟長了腿似的,直沖沖地闖進夢里,硬生生地把我從睡夢中拽醒。這會兒站在院子里,看著東廂房那褪了色、破破爛爛的木格窗,過去的那些事兒,就像開了鍋的水,咕嚕咕嚕地全冒出來了。
1998年的清明,冷得人直打哆嗦。我跟個受驚的小鵪鶉似的,在奶奶懷里縮成一團,聽著屋頂黛瓦上雨點子噼里啪啦地砸。那時候我才六歲,穿著一件靛藍粗布褂子,袖口都磨得锃亮锃亮的,都快能當鏡子照了。奶奶的胸脯暖烘烘的,就像剛出爐的大面包,她手背上全是褐色的老年斑,可摸在我身上,熱乎乎的,還帶著柴火灶燒完飯留下的那股煙火氣,聞著就覺著踏實。奶奶一邊輕輕拍著我,一邊哼:“震宇莫怕,雷公爺爺在天上磨剪刀呢?!彼谴竽粗复植诘酶凹堃粯?,一下一下地在我后頸的絨毛上摩挲,弄得我怪癢癢的。我懷里揣著個薄荷香囊,隨著我的呼吸,一鼓一癟的,艾草那股味兒,在這潮得都能擰出水來的空氣里,沖得人腦殼生疼。
爺爺披著蓑衣,從堂屋走進來了,斗笠邊上掛著水珠,順著他臉上一道道皺紋往下淌,跟一條條小溪流似的。他腳上那雙解放鞋,糊滿了泥漿,在青磚地上踩出一串深褐色的腳印,活脫脫一排小泥坑。“又打雷了?”爺爺扯著大嗓門甕聲甕氣地問,接著伸出他那長滿老繭、硬邦邦的大手,在我冰涼的臉蛋上摸了一把,說:“別怕,爺爺給你煨山芋去?!睜敔斪叩皆钐胚?,灶膛里的火苗像個調皮搗蛋的小鬼,歡快地舔著鐵鍋。爺爺把裹著濕泥的紅薯一股腦兒全埋進灰燼里。我趴在灶臺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火光在爺爺那張滿是褶子、跟老樹皮似的臉上跳來跳去。窗外的雷一個接一個,炸得窗欞嗡嗡響,感覺都快散架了,可爺爺嘴里哼的那《茉莉花》調調,就像一個無形的保護圈,把我心里的害怕全都趕跑了。
2003年清明,那年我十一歲,個頭躥了不少。那天的暴雨,跟發(fā)了狂似的,說來就來,天地間一下子變得白茫茫一片,就跟掉進了棉花堆里似的。我貓在二樓閣樓那張舊藤椅里,耳朵里傳來樓下的爭吵聲?!斑@么大的雨,你還要往田里跑???不要命啦!”奶奶扯著嗓子喊,聲音里都帶著哭腔了,聽得人心里酸酸的?!暗泌s在雨前頭把菜籽播下去,不然這一季莊稼可就全完犢子了,咱吃啥呀?”爺爺的聲音混在雨聲里,聽著有點悶,“你把震宇照顧好就行?!蔽遗吭诖芭_上,眼巴巴地看著爺爺彎著個背,在雨幕里一腳深一腳淺地往自留地挪,那背影看著可真讓人心疼。閃電“咔嚓”一下劈開天際,就在那一瞬間,爺爺身上的蓑衣,就跟一片孤零零的荷葉,在大風里晃來晃去,感覺下一秒就要被吹到天邊去了。
突然,“轟隆”一聲炸雷在頭頂爆開,我嚇得“哇”一嗓子尖叫,跟屁股著了火似的,直接從藤椅上滾了下來。等我連滾帶爬地沖到樓下,奶奶正攥著佛珠,在堂屋神龕前跪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院門“吱呀”一聲響了。渾身濕透的爺爺抱著一捆菜籽,“撲通”一屁股跌坐在門檻上,雨水順著他下巴,跟小瀑布似的,滴在我腳邊?!皼]淋著吧?”爺爺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fā)黃、跟老玉米似的牙齒,說:“爺爺給你摸了黃鱔,晚上熬湯喝,那湯可鮮啦,保準你能多吃幾碗飯?!?br />
那天夜里,我在爺爺奶奶中間擠著,聽著屋頂的漏雨聲,“滴答滴答”的,就跟有人在耳邊敲小鼓似的,吵得人根本睡不著。爺爺的咳嗽聲在黑燈瞎火里特別清楚,跟拉風箱似的,他伸手把他那大手蓋在我眼睛上,幫我擋住窗外一閃一閃的閃電,那閃電亮得晃眼。我就那么躺著,數著爺爺手腕上暴起來的青筋,一條、兩條……感受著他掌心的溫度,沒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還做了個甜甜的夢。
2006年盛夏,那蟬鳴,跟拉鋸子似的,吵得人心煩意亂,腦袋都快被吵炸了。我在南嶺中學讀初三,正為中考拼了老命呢,天天累得跟條狗似的。那個悶熱得能把人蒸熟的午后,班主任冷不丁把我叫出教室,說家里有急事。我趕到縣醫(yī)院,走廊里全是消毒水那股刺鼻的味兒,熏得人直想打噴嚏,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我走進重癥監(jiān)護室,看見爺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跟個刺猬似的,看著就讓人心驚肉跳。他臉瘦得都脫了相,眼窩都凹進去了,跟倆小黑洞似的,可看見我時,那渾濁的眼睛還是亮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說:“震宇別怕,爺爺給你摸黃鱔去……”窗外這時候響起悶雷,我一下子就想起去年暑假,爺爺在暴雨里給我摸黃鱔的情景。他那雙解放鞋陷在泥里,怎么拔都拔不出來,干脆把鞋一甩,光著腳在水田里摸,褲腿卷得老高,露出青筋暴起的小腿,在泥水里撲騰,活像個泥猴子。
“爺爺,我要吃你煨的山芋?!蔽遗吭诖策叄蹨I止不住地流,抽抽搭搭地說,聲音都帶著哭腔,跟小貓叫似的。爺爺的手突然抖得厲害,跟篩糠似的,摸索著從枕頭下掏出個布包,打開一看,是幾個煨得黑乎乎的紅薯,還帶著醫(yī)院被褥那股潮乎乎、讓人直犯惡心的霉味。就在那年夏末的一個凌晨,爺爺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我蹲在老家的后院,淚水“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上,心里空落落的,就跟被人挖了個洞似的,難受得要死。
2011年清明,我在省重點高中讀高二。大半夜的,奶奶的電話打過來了,電話里背景音全是呼呼的風聲,跟鬼哭狼嚎似的,聽得人脊背發(fā)涼?!罢鹩?,家里的老香樟被雷劈了?!蹦棠陶f。我趕忙趕回老宅,一進院子,好家伙,到處都是焦黑的樹枝,跟被火燒過的柴火棍兒似的,橫七豎八地躺著。奶奶坐在門檻上,手里緊緊攥著爺爺的舊草帽?!澳銧敔斪吣悄?,這棵樹就開始落葉了?!蹦棠桃贿吥﹃菝鄙系难a丁,一邊念叨,“他還說等你考上大學,要在樹下給你擺酒慶祝呢,這事兒他念叨了好多回?!?br />
我蹲下身給奶奶捶腿,瞅見她褲腳沾著新鮮的泥點?!澳秩ヌ锢锢玻慷歼@么大歲數了,別再折騰自己了?!蔽覇枴D棠绦α诵?,臉上的皺紋都堆到一塊兒了,像一朵盛開的老菊花,說:“閑著也是閑著,種了些你愛吃的茭白,到時候能嘗鮮,你就好這口?!钡搅松钜?,暴雨又來湊熱鬧了。我們祖孫倆擠在老式藤椅上,聽著屋頂的漏雨聲。奶奶的白發(fā)蹭著我的鼻尖,有股淡淡的薄荷味,聞著怪舒服的,就像小時候奶奶給我做的薄荷糖的味兒?!澳銧敔斪吆?,我老是夢見他在雨里走?!蹦棠汤洳欢∶俺鰜硪痪洌八┲羌扑蛞?,怎么走也走不到家,我在夢里干著急,怎么喊都沒用?!?br />
我緊緊攥著奶奶布滿老年斑的手,那手干巴巴的,像老樹皮,聽著窗外轟隆隆的雷聲。這一回,我心里不害怕了,就覺著那雷聲,跟爺爺抽旱煙時的咳嗽聲似的,在我記憶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蕩,趕都趕不走,反而覺著特別親切,就像爺爺還在身邊一樣。
2016年清明,我都工作好幾年了。大半夜的,老家電話打過來,話筒里傳來堂哥抽抽搭搭的哽咽聲:“奶奶不行了?!蔽乙宦?,心急如焚,連夜開車往回趕。路上那雨大得,雨刷器拼命擺,跟個失控的小馬達似的,可還是看不清前面的路,心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想起奶奶臨終前最后一次跟我視頻通話,她躺在醫(yī)院病床上,身后的墻皮都掉得一塊一塊的,像個大花臉?!罢鹩?,”奶奶聲音弱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奶奶要去找你爺爺了……”那聲音,聽得我心里一陣揪疼。
到了殯儀館的告別廳,里面回蕩著哀樂,那聲音,跟一把把小刀子似的,割著人的心。我撫摸著奶奶的手,這雙手,以前可厲害啦,能在暴雨里救下七只小雞,現在卻瘦得皮包骨頭,跟枯樹枝似的,看著讓人心如刀絞。窗外驚雷炸響,我一下子就想起六歲那年,奶奶在雷雨中哼唱的歌謠。我就輕聲跟著哼唱起來:“震宇莫怕,雷公爺爺在天上磨剪刀呢……”唱著唱著,淚水止不住,吧嗒吧嗒地滴在奶奶的藍布棉襖上,那棉襖還是奶奶以前常穿的那件,上面好像還留著奶奶的味道。工作人員來推遺體的時候,我發(fā)現奶奶手掌里攥著個布包,打開一瞧,是顆煨得黑乎乎的紅薯,都帶著陳年的霉味了,可我看著,心里卻五味雜陳,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
今年清明,我又回到老家了。新修的水泥路一直通到后山,爺爺奶奶的合葬墓立在山脊上。我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冰涼的碑面,雨水順著花崗巖的紋路,慢慢往下淌,就像眼淚似的?;秀遍g,我好像看見爺爺彎著背在雨中播種,奶奶端著冒熱氣的山芋站在屋檐下,沖我笑呢,那笑容,跟以前一模一樣。
午后,天說變就變,跟小孩子翻臉似的,烏云跟一群黑烏鴉似的,翻滾著壓向山頂。我一個人站在墓碑前,望著天際一閃一閃的閃電?!罢鹩钅?,雷公爺爺在天上磨剪刀呢。”我也不管雨水把頭發(fā)澆得跟落湯雞似的,就這么站著。在轟鳴的雷聲里,我好像又聽見爺爺哼著《茉莉花》的調子,看見奶奶在灶膛前翻著紅薯,他們的身影在雨幕里越來越模糊,可在我心里,卻越來越清楚,怎么也忘不掉,就像刻在我心里似的。
山風呼呼地吹過來,裹著紙錢的灰燼,從墳頭刮過去。我這時候突然明白了,有些害怕的事兒,其實一直都在,只是慢慢變成了心底最溫暖的光。就像這轟隆隆的雷聲,以前能把我嚇得腿肚子打顫,現在倒成了從過去傳過來的呼喚,時刻提醒我,在這人來人往、亂糟糟的世界里,永遠有那么一個暖乎乎的屋檐,在老家等著我回去呢,那才是我的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