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暖】時光如流沙(散文)
一
外婆住在一條小巷里。小巷的路由青磚鋪就,走的人多了,路面成了暗灰的顏色,增加了小巷的幽深感。春天里,路邊的磚縫間,悄悄冒出幾顆小草,那一點綠色,喚醒了小巷里的人們。沉寂了一個冬天的小巷熱鬧起來。
小巷入口處,有一個自來水籠頭,四周砌了半米高的圍欄。天氣轉(zhuǎn)暖,水管里的水不在涼得扎手,巷子里的女人們,拎著自家水桶、臉盆,里面放著臟衣服,幾個人結(jié)伴來洗衣服。她們一邊用力搓著手里的衣服,一邊或神秘或高聲地聊著天。盆里的肥皂沫,在陽光下斑斑駁駁閃著五色的光,一個個小氣泡,在極輕微的聲響里化成清水。
不知為什么,每次經(jīng)過那里,我的心里會感到緊張。裝作看路,快步朝前走,耳朵里還是灌入了她們的話:老吳家的外甥女,村里來得。
外婆站在巷子深處,在朝我張望,我知道,就算隔得老遠(yuǎn),外婆還是能聽到她們的話。這樣的話,早就灌滿了外婆的耳朵。外婆的表情淡淡的,眼神看向別處,并不予理會。
二
我是村里來的毛丫頭,身上帶著一點野氣。外婆將我亂蓬蓬的頭發(fā)剪短,買了彩色發(fā)卡戴在上面;身上的衣服搓洗得干干凈凈,并在口袋里放上花手絹。一番改頭換面,我身上的野氣并沒有減去多少。外婆家附近的幾條小巷和唯一的一家商店,都留有我的足跡。偶爾,外婆有事走不開,我會拿著零錢去商店,幫外婆買東西。這時的我,看上去和城里的小孩沒什么兩樣。
小孩子的世界沒有城里人鄉(xiāng)下人的概念,沒有成年人世俗的偏見。我和小巷里的孩子們常常在一起玩跳房子,捉迷藏,滿巷子里奔跑。小強(qiáng)大我?guī)讱q,是孩子頭,我們這群小孩子都聽他的話。他與奶奶生活在一起,與外婆是鄰居。
夏天里,小強(qiáng)的奶奶一早出門,推著那輛“吱扭”響的竹子車,去街上和火車站賣冰棍。我沒見過小強(qiáng)的母親,外婆說,他的父母很早就離婚了,母親很少回來看小強(qiáng)。小強(qiáng)的性子野,我們能玩在一起,常常跑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玩。
火車站是我們常去的地方,那里常常聚集著許多人。賣瓜子和冰棍兒的人穿梭在人群里,高聲叫賣著。每有一趟火車進(jìn)站,站臺上的人群會有短暫的混亂,人們會追著火車跑上一段,在火車停下后,拼命地朝車上擠。裹在人群里的小販,護(hù)著手里的東西,縮著身子朝外擠?;疖?yán)L笛開走了。小販們走下站臺,在樹蔭下做短暫休息,等下一趟車進(jìn)站,再沖上站臺做他們的小生意。
站臺上散落著煙頭、糖紙和竹簽。等車時,大人們會給小孩子買顆糖或者冰棍,來打發(fā)難熬的時間和酷暑。等站臺上的人走光了,我和小強(qiáng)飛快地跑上站臺,來來回回?fù)斓厣系奶羌埡椭窈?。不多一會,每個人手里多了一把竹簽和一疊彩色糖紙,像是尋到了寶貝,高高興興回家去了。
我們來到巷口的水管旁,將竹簽和糖紙仔細(xì)地沖洗干凈。小強(qiáng)說,要用竹簽編個蟈蟈籠,讓我?guī)Щ卮謇?,等我下次來外婆家時,給他帶兩只蟈蟈。一疊糖紙里,只找到一張大白兔奶糖的糖紙。小強(qiáng)告訴我,他的母親曾給他寄來過一包大白兔奶糖,他每天只舍得吃一顆。這樣,每天的日子都是甜的,都有了盼望。
三
小巷里的人們在議論一件大事,連巷口洗衣服的女人們都少了家長里短的話題。城里要蓋高樓了,巷子里的人家都要搬進(jìn)樓里住。年輕人喜歡樓房,說新房子又寬敞又明亮,要比巷里的矮房子不知好多少。上年紀(jì)了人則反對搬離小巷,住了幾十年,一磚一瓦都有了感情,小巷里的老鄰居處成了親人,彼此有照應(yīng)。住進(jìn)樓房,怕是連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我沒見過高樓,想不出它們的樣子。在我的認(rèn)知里,世界上只有村莊和小巷這兩個地方,它們的建筑格局是我熟悉的,最喜愛的。
小強(qiáng)跑來找我,要帶我去城南的工地看看,那里即將要蓋起城里的第一座高樓。我們手拉手,一路跑,一路流汗,終于到達(dá)小強(qiáng)說的地方。那里堆滿了小山一樣的沙子,一垛垛碼放整齊的紅磚,像一堵堵高墻矗立在那里。
我們歡快地叫著,手腳并用爬上沙堆,鞋子里灌滿了細(xì)沙。陽光將細(xì)沙曬得發(fā)燙,爬到沙堆頂上后,我們坐下來,順著沙堆往下滑,出溜一下,我們回到地面上,而后,迅速地站起來,再次手腳并用爬上沙堆頂端。我們玩得不亦樂乎,如果不是肚子餓得“咕咕”叫,不知還要玩到什么時候。
在我們玩得最開心的時候,小強(qiáng)突然告訴,她的母親來信了,同時寄了一包大白兔奶糖。他從兜里掏出幾顆大白兔奶糖,糖紙上沾著細(xì)沙。很甜的,你吃。他把糖放進(jìn)我手里。我忙不迭地剝了一顆放嘴里,真的好甜,有著濃濃的奶香味。小強(qiáng)的臉笑得比糖還甜。我媽要我去她那住一段時間,過幾天就走。他不知道,明天我也要回家,秋季開學(xué),我要回村里上學(xué)去了。
我們都是坐火車離開的小城,卻是不同的方向?!蓖昀镒詈玫耐姘橐珠_了。時光如手里的細(xì)沙,攥不住,留不下。惟愿,時光的流年里,彼此安好。
四
母親是知青,沒能回城。在她的身上,糾結(jié)著兩種思想:一種是城里人對孩子的教育觀念,一種是村里人對孩子的管束經(jīng)驗。這兩種思想的沖擊膠著在一起,使我的日子很不好過。
自小,我就是個野孩子。爬樹摘果子,去小河里摸魚,天黑了,還在外面玩捉迷藏。鄰居家和我差不多大的小霞,已經(jīng)在學(xué)著做針線活,而且,做得有模有樣。母親將小霞納的一雙鞋底給我看,針腳又勻稱又密實,都快趕上母親的手藝了。我不以為然,說出了豪言壯語:長大后,我要穿皮鞋。母親恨鐵不成鋼,少不得拿起笤帚打我?guī)紫?。過后又后悔,她希望我長大后做個城里人,這些針線活,似乎不是太重要。于是,對我的要求有了改變:成績要好,愛干凈,話要少,做個文文靜靜的小姑娘??墒?,我又讓母親失望了。
寒假到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去了外婆家,逃離了母親的管束。上學(xué)后,我只能在寒暑假去外婆家,那里是我的避風(fēng)港。
城里建起了高樓,小巷里的人們紛紛搬進(jìn)了寬敞明亮的樓房里。老鄰居們分散各處,漸漸沒了消息,常讓外婆感嘆,少了說話的人。樓前的路比小巷里的路寬好些,路邊有樹。從前的小巷曲里拐彎,我沒迷過路,面對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我小小的身影常迷失在樓群里。每棟樓的樣子都差不多,連樓前的樹,由于統(tǒng)一種植,品種和高矮都差不多。我開始有點想念小巷,雖然每次走過巷口,洗衣服的女人們都會朝我看上一眼,說些閑話,讓我對自己鄉(xiāng)下人的身份有點自卑。她們沒有惡意,只是喜歡聊些家長里短而已。
五
從前的老鄰居來看外婆,帶了一兜黃橙橙的桔子。外婆把我們一群小孩子喊到身邊,分給每人一個桔子,余下的鎖進(jìn)了廚房的柜子里。我沒吃過桔子,不知道它的味道,放在手中反復(fù)的看,沒舍得剝開吃。我敢說,村里的大部分孩子和我一樣,沒見過桔子,我想把這只桔子帶回家,分給村里的伙伴們吃。就像炎熱的夏天里,我們會將一個還沒熟透的西紅柿掰成幾份,大家分著吃。
一個桔子似乎少了些,趁外婆睡午覺,我拿了鑰匙,悄悄溜進(jìn)廚房,藏起了一個桔子。明天一早,我要回家了,到時候把桔子分給伙伴們吃。
兩只桔子藏在口袋里,鼓鼓的,我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整個下午呆在陽臺上,不敢隨意走動。好在,大家忙著各自的事情,沒有人注意到我奇怪的樣子。吃過晚飯,我早早地睡下,只等天一亮,坐火車回家去。
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夏日的早晨,金燦燦的陽光鋪滿菜園,那些沐浴在陽光下的蔬菜,展示著各自不同的姿態(tài)。黃瓜在努力伸展自己修長的身體;韭菜散發(fā)著清香,輕輕搖曳著柔軟纖細(xì)的身姿;西紅柿一副羞答答的樣子,躲在葉子下面,悄悄露出半個青澀的臉龐。一道高粱秸稈扎成的籬笆,將一只來回踱步,試圖進(jìn)入菜園啄菜吃的公雞攔在外面。小黑臥在房檐下的陰影里,支起耳朵,對門前經(jīng)過的陌生人叫上幾聲,看似很厲害的樣子。
我坐在菜園的畦埂上,看著園里的菜出神。如果天氣好,只要幾天時間,黃瓜和西紅柿都能采摘了。炎熱的天氣里,將剛摘下來的黃瓜和西紅柿,放在涼水里泡上一會,吃起來甭提多愜意。
父親從外面擔(dān)了兩桶水進(jìn)來。水桶里的水晃晃悠悠,起著小波紋,卻沒一滴水灑出來。村里中心位置,安裝了一排自來水籠頭,全村人都去那里擔(dān)水吃。擔(dān)一擔(dān)水,父親要走上一里多路,澆完整個菜園,不知要擔(dān)多少趟水??粗赣H濕透的布褂子,我問父親累不累?父親看著眼前長勢喜人的蔬菜,搖頭說不累。接著說道,西紅柿好吃嗎?黃瓜是不是脆甜?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是自家的東西,是用汗水換來的,吃得心里舒坦。別人的東西再好,也是別人的,咱不稀罕。桶里的水緩緩流進(jìn)菜畦,喝足了水的菜秧顯得格外精神,卯足了勁的生長。眼前的西紅柿,在微微地變紅,也許明天,它將整個紅透,酸酸甜甜的味道好吃極了。
早上起來,我將那兩個桔子放在了桌子上。和外婆打過招呼,一個人朝火車站走去。心里有著如釋重負(fù)的感覺,腳步變得輕快。
沒多久,我來到了火車站,走上了熟悉的站臺,周圍卻是陌生的人群。小販的叫賣聲,依然熱鬧紛擾。我的目光所及處,終是沒有那個少年的身影。許多的人和事,在時光的流轉(zhuǎn)里,慢慢遠(yuǎn)去和淡忘。時光如流沙,我亦是過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