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一桿火尖槍(散文)
2000年深秋的清晨,我被灶膛里噼啪作響的柴火聲喚醒。裹著印著小熊貓的棉被,聽見奶奶赤著腳在地板上走動的聲音。她總說穿鞋走路會吵醒我們,可那雙腳底板上的老繭早已磨得發(fā)亮,踩在吱呀作響的木地板上,像極了老式座鐘的報時聲。
廚房的木門軸生了銹,推開時會發(fā)出“吱呀——”的長音,像極了奶奶嘆氣的聲音。我從被窩里探出腦袋,看見灶臺上方懸著的竹籃里,掛著幾個蔫頭耷腦的茄子。晨光透過糊著報紙的窗戶,在奶奶佝僂的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她正往灶膛里塞曬干的玉米芯,火星子濺到圍裙上,她抬手拍了拍,繼續(xù)用燒火棍捅著柴火。
那根燒火棍是從院角老槐樹上折的,樹皮早被磨得光滑。我偷偷給它起名“火尖槍”,因為它被火燎黑的尖頭,像極了連環(huán)畫里哪吒的兵器。奶奶總說這棍子有靈性,能聽懂人話。有次我把它藏在衣柜里,第二天做飯時她滿屋子找,急得直跺腳:“這老東西,莫不是成精跑了?”
臘月初八那天,奶奶在廚房熬臘八粥。她把紅豆、桂圓、蓮子在木盆里泡了整夜,清晨天還沒亮就開始生灶火。我蹲在灶臺邊看她攪動鐵鍋,蒸汽把她花白的頭發(fā)打濕,凝成細小的水珠。
“小饞貓,來數(shù)數(shù)有幾樣豆子?!蹦棠桃ㄆ鹨簧字?,琥珀色的糖汁順著勺沿滴落。我踮著腳數(shù):“紅豆、綠豆、花生、紅棗......”數(shù)到第八樣時卡了殼,她笑著往我嘴里塞了顆蜜棗:“是薏仁米,祛濕的?!?br />
那天中午,隔壁張奶奶端著搪瓷碗來串門。她裹著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進門就夸:“老姐姐的粥香飄半條街!”奶奶往她碗里舀了兩大勺:“今年收成好,豆子多。”等張奶奶走后,我看見奶奶從米缸底掏出個鐵皮盒,里面整整齊齊碼著零零散散的錢。
七月的蟬鳴震耳欲聾,奶奶把竹床搬到院里的桂花樹下。我躺在竹床上數(shù)星星,她用蒲扇給我驅(qū)蚊,扇柄上系著的紅布條被夜風(fēng)吹得輕輕晃動。
“給你講個故事?!蹦棠痰穆曇艋熘鸹ㄏ泔h來,“從前有個小娃娃,總愛搶奶奶的燒火棍......”我咯咯笑著打斷她:“那就是我嘛!”她用扇子敲了下我腦門:“可不是你?去年冬天把火尖槍戳進灶膛,差點燒了眉毛?!?br />
正說著,幾只螢火蟲從菜地里飛過來。我蹦下床去追,腳底板被滾燙的地面燙得直跳。奶奶趕緊把我抱起來:“小傻瓜,地剛被太陽曬過,都能煎雞蛋呢!”她從井里打了桶涼水,讓我把腳泡在木盆里,自己則用葫蘆瓢往地面潑水降溫。
三年級開學(xué)前,我纏著奶奶要吃糖醋排骨。她在菜市場轉(zhuǎn)了三圈,最后買了最便宜的脊骨。回家路上,她把肉藏在布兜最底層,小聲叮囑我:“別告訴你爸媽,這是用賣廢品的錢買的?!?br />
那天的廚房格外熱鬧。奶奶把冰糖炒成琥珀色時,我在旁邊數(shù)秒:“一、二、三......”數(shù)到七時糖色剛好,她迅速倒入焯過水的排骨。油鍋里滋啦作響,醬汁裹著肉香撲鼻而來,我踮著腳去夠鍋鏟,差點打翻醋瓶。
結(jié)果當(dāng)然是被燙到了。右手食指起了個小水泡,奶奶邊吹邊罵:“叫你別搗亂!”可當(dāng)天晚上,她偷偷塞給我一塊裹著糖霜的排骨,肉已經(jīng)燉得酥爛脫骨。月光透過紗窗照在她臉上,我看見她鬢角的白發(fā)比糖霜還亮。
2005年夏的那場暴雨來得猝不及防。電閃雷鳴中,我縮在奶奶懷里發(fā)抖。她把燒火棍橫在門檻上,說這樣能避雷。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響,映得墻壁上的影子忽大忽小。
“別怕,奶奶給你唱支歌?!彼硢〉纳ひ艋熘曷暎靶“撞搜降乩稂S呀......”我突然想起白天看見她在菜窖里藏糧食,還有爸爸說的“糧價又漲了”。于是把臉埋進她散發(fā)著柴火味的衣襟,悶聲問:“奶奶,我們會餓肚子嗎?”
她摟緊我的手微微顫抖:“不會的,奶奶在呢?!钡诙烨宄浚晖A?。我看見她蹲在院墻邊,用碎瓷片在地上劃著什么。走近一看,是歪歪扭扭的“豐”字,周圍還畫著圈。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她年輕時在生產(chǎn)隊學(xué)的,用來祈福豐收。
2006年春末,我攥著南下求學(xué)的車票站在院門口。奶奶執(zhí)意要送我去車站,挎著裝滿煮雞蛋的竹籃,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捶腰。晨霧中,老房子的輪廓漸漸模糊,我最后回頭時,看見她還站在路口,花白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亂飛。
火車啟動時,我摸到兜里硬硬的東西。掏出一看,是塊包著紅紙的銀元,邊緣還刻著“長命百歲”。這是她壓在枕頭下多年的寶貝,去年堂哥結(jié)婚她都沒舍得拿出來。我把銀元貼在臉上,能聞到淡淡的柴火味。
2016年冬,奶奶病危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寫字樓的落地窗前加班。深夜的辦公室只剩幾盞孤燈,打印機吐出的報表在桌上堆成小山。手機突然震動,屏幕上跳動著老家的區(qū)號。
“喂?”我攥緊電話,鋼筆在報表上洇開墨點。聽筒里傳來爸爸哽咽的聲音:“快回來,奶奶想見你最后一面......”
我沖出寫字樓時,寒雨正浸透霓虹。出租車在高速路上疾馳,車燈刺破雨幕,恍惚間又看見童年的灶臺火光。那根纏著醫(yī)用膠布的“火尖槍”,此刻正斜靠在老家的灶臺邊,柄上還留著奶奶手心的凹痕。
推開廚房門時,老式掛鐘正敲響凌晨三點。奶奶躺在搖椅上,腿上蓋著我小學(xué)時的舊棉襖,渾濁的目光突然亮起來:“給你留了糖蒜.....”話沒說完,劇烈的咳嗽讓她蜷縮成蝦米。
臨終前一晚,她執(zhí)意要回家。我們把搖椅搬到廚房,灶膛里重新生起了火?;鸸庵?,她讓我把“火尖槍”遞給她。布滿老年斑的手握住燒火棍,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清晨?!盎鸺鈽尅钡募忸^在火光中明明滅滅,像極了她即將燃盡的生命。
出殯那天,張奶奶送來一捧艾草:“老姐姐生前最愛熏蚊子?!卑职职选盎鸺鈽尅狈胚M棺材,說:“媽,就讓這老伙計陪著您吧”。起棺時,我看見棺木縫隙里露出截?zé)鸸?,被火燎黑的尖頭朝外,像在指引回家的路。
如今每次回家,我都會在廚房坐上一會兒。灶臺上的鐵鍋結(jié)著陳年的油垢,窗外的桂花香飄進來,恍惚間又聽見奶奶那熟悉的聲音:“小饞貓,喝粥啦——”。
去年清明,我在奶奶墳前擺上糖醋排骨。山風(fēng)掠過松林,帶起一陣沙沙聲?;秀遍g,我看見火光中晃動著熟悉的身影,燒火棍在她手里上下翻飛,火星子濺成漫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