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葉明芳打開燈，衣柜上，那棵綠色的樹，和往日一樣招搖。轉(zhuǎn)頭，對上一張略帶訕訕的臉，葉明芳也有些訕訕。張書生昨夜糾纏，她卻又煩又累，三兩分鐘就見了周公。
　　 葉明芳赤了腳下地，三兩下穿了衣服，客廳里，魚缸里的魚似乎還沒睡醒。確切地說，這其實稱不上缸，只是一個稍大一點的瓶子，上邊窄下邊寬，瓶底有幾顆石子，是葉明芳在樓下亂石堆里撿來的，兩只金魚，一紅一白，一公一母。魚是公是母，葉明芳是沒有本事去區(qū)分的，但是她感覺這兩條魚是情侶。她常常看到它們嬉戲，頗有些交頸的意思，頭部觸碰在一起，互相吐著泡泡，尾巴有時纏繞，看上去實在是甜蜜極了。
　　 拉開防盜門，一股冷風(fēng)像是肆無忌憚的小妖，在她衣服之下的肌膚上作法。
　　 天色尚暗，揉揉眼睛，眨巴幾下，看了一下手機，四點五十，離要求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前面就是學(xué)校大門，昏黃的燈光耷拉著眼皮，無精打采。路邊忽然竄出黑乎乎的一團，攔住了路：“老師，老師，能不能幫我叫一下19班的王明陽……”
　　 馬上要遲到了，可是葉明芳不能走，因為她正是19班的班主任。
　　 葉明芳看了一眼手機，截住了他的話頭：“你先在這里等一下，上完操我讓他過來?！?br />　　 葉明芳從他身旁繞過，進了大門，開始飛奔，離操場還有一段路，每天，年級主任都會點名。
　　 葉明芳很害怕主任那張臉，更害怕他的嘴。
　　 嘴大吃四方，葉明芳總覺得主任不是要吃四方，而是要吃活生生的人。“葉明芳，今天你又遲到了。”淬了冰的聲音，讓人渾身發(fā)冷。
　　 “我，遇到，一個，學(xué)生家長……”
　　 “什么理由都不是理由，什么過程都不用看我只看結(jié)果。”主任的話很有力很有哲理很到位，葉明芳無從反駁。
　　 馬上要月考了，上次班級排名倒數(shù)第二，這次說不好就考倒數(shù)第一了。葉明芳吸了一口涼氣，又惱恨起主任來。他就是個黑山老妖，能千變?nèi)f化。當(dāng)初找自己當(dāng)班主任的時候，他是這么說的：“小葉呀，年輕人就得多干工作，趁著年輕積累資本，將來晉級干啥的，都優(yōu)先?！?br />　　 葉明芳說不能接這工作，因為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五年了，今年準(zhǔn)備要孩子。
　　 主任隨即垮了臉，滿臉愁苦：“小葉呀，你不知道我多難呀，這幾天愁得上火，你看看，你看看，嘴里面全爛了，你就當(dāng)幫我的忙，先接著行不行？”
　　 葉明芳沒法接話，只低了頭去。
　　 “小葉，小葉，把你聘任到高三來，我是頂了壓力的，就是準(zhǔn)備讓你接班主任，你要是不干，學(xué)?？赡苓€會調(diào)動你的崗位?！敝魅蔚穆曇舾呖浩饋怼?br />　　 這話葉明芳聽出了幾分威脅的意味，她的心撲通撲通跳著，接還是不接？在這個學(xué)校，年輕老師想要進高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也知道你的情況，以后……”主任就像是一個調(diào)音師，能把聲音從高亢瞬間調(diào)至柔軟。
　　 葉明芳不知道最后怎么點了頭，反正之后她明白了一個道理，千萬不能不把領(lǐng)導(dǎo)的話當(dāng)話，也千萬不要把領(lǐng)導(dǎo)的話當(dāng)話。
　　 接了班主任之后，張書生和葉明芳大吵了一架，公公婆婆到現(xiàn)在還不怎么給她好臉色。
　　 葉明芳能理解他們，張書生倒不是因為一定要孩子才和她吵架，他最討厭的是當(dāng)了班主任之后妻子就幾乎成了學(xué)校的包身工，早上五點走，到晚上十點才回，一回家就跟沒骨頭一樣躺沙發(fā)上，天天喊累，他洗得干干凈凈等了半天，奈不住葉明芳往床上一躺就合眼。
　　 又想起那種面面相覷的訕訕來，這俗世男女，離了這俗事還真沒意思。
　　 訓(xùn)操開始了，沒有見到王明陽。竟然沒有見到王明陽？
　　 葉明芳詫異極了，在這個近乎軍事化管理的學(xué)校，竟然有學(xué)生曠操？
　　 這么巧，他叔叔就在大門口。
　　 葉明芳的心忽然就慌了。
　　
　　 2013年，葉明芳還正上大學(xué)，她的日記里，記錄了當(dāng)時她最真實的思想狀態(tài)。
　　 “未來是什么樣呢？青春的我，碰到更青春的你們時，一定是最動聽的青春交響曲。要當(dāng)人民教師了，真有些期待呢。”
　　 “還有，還有，愛情啊，怎么也要嘗一嘗滋味吧？嘿嘿，整個大學(xué)生活快要結(jié)束了，自己還是光棍一個呢。”
　　 “有人說，一切欲望都是苦難之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能一步一步自己前行，就像是受刑，沒有人可以代替。然而，終究要在這世間走一遭，嘗遍滋味方才顯現(xiàn)人生的意義吧？”
　　 葉明芳對活在俗世一點也不抵觸，甚至可以說是熱愛，她高舉著做俗世男女的大旗，就想經(jīng)歷紅塵的煙火。
　　 那時的葉明芳皮膚潤澤，盡管下巴處長了痘痘，還是很愛照鏡子，鏡子里的葉明芳，眼睛里閃著光。
　　
　　 2
　　 王明陽這個學(xué)生，從入班那天起，就讓葉明芳印象深刻。
　　 “老師好，我叫王明陽，不是王陽明，王陽明是明代大學(xué)問家，王明陽正走在成為王陽明的路上?！?br />　　 葉明芳一抬頭，男孩子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很陽光。
　　 今天，這個陽光男孩竟然不見了！
　　 葉明芳把209寢室的成員都留下來了，又撒了出去。
　　 孩子們一個一個跑得一身汗，都沒見到王明陽。
　　 “你看，我就說吧，不可能在寢室?！鄙罾蠋煹任覀兌汲鋈チ?，哐當(dāng)一聲又把大門給鎖了，兩扇鐵門在哐當(dāng)之后還發(fā)出顫顫悠悠的回音，這回音像是一圈一圈的線往葉明芳的心上纏。
　　 “這兩天王明陽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現(xiàn)嗎？”
　　 “老師，王明陽好像是談戀愛了。昨天晚上我見他在看信，好像有些不開心，對了，數(shù)學(xué)老師把那信拿走了，不過，老師還沒到上說什么，放學(xué)鈴響了，王明陽和我們一起跑了出去?！?br />　　 手機在兜里震動。
　　 “喂，老師啊，我是王明陽的叔叔啊，我一直在校門口等著呢，咋沒見人??？”
　　 “哦，那個，你先別急啊，再等一會兒，我一會兒就過去。”
　　 掛了電話，葉明芳趕緊向班里跑去。
　　 王明陽的座位還是空的。
　　 那些校園里找人的同學(xué)也回來了，沒見人。
　　 葉明芳的心像在冰窟里凍了一樣，兩條腿也軟了。
　　 兩個男同學(xué)扶著葉明芳到教導(dǎo)處的時候，主任正在接電話，腰微微彎著，臉上微微笑著，神情中還帶著一些緊張：“好的，好的，馬上安排，馬上落實?！彼贿吔与娫?，一邊詫異地瞟了葉明芳一眼。
　　 掛了電話，主任收起臉上的笑，示意葉明芳先坐下來，然后拿著手機又開始打：“怎么搞的，一點小事都做不好，能干不能，不能干就別干了?！敝魅蔚哪槹l(fā)黑，叉著腰，聲音如雷鳴。
　　 葉明芳焦急地等待著，心里直打哆嗦。
　　 發(fā)了一通脾氣之后，主任喘著粗氣放下電話。
　　 葉明芳白著臉把事情說了，主任的臉更黑了。
　　 “讓家長到教導(dǎo)處來，我接待，你趕緊給數(shù)學(xué)老師打電話問問信的事?！苯又~明芳聽見主任又打了一個電話，讓值班的紀(jì)檢組人員集合。
　　 王明陽的叔沖了過來，臉上帶著驚懼。葉明芳示意他到教導(dǎo)處去，他想說些什么，卻還是按照示意往教導(dǎo)處去了。
　　
　　 2014年，是葉明芳人生中最難過的一年。
　　 那一年6月，即將大學(xué)畢業(yè)，校園里開始放畢業(yè)季的經(jīng)典歌曲，蟬聲和燥意停留在深綠色樹冠里。
　　 葉明芳親眼看見她的同學(xué)從十二層樓的樓頂一躍而下，飛翔的姿態(tài)優(yōu)美而令人恐懼，不知道她落到地上之后是什么樣的慘烈，因為葉明芳在她落地之前暈厥了。
　　 嘈雜的人聲，急促的腳步，迅速奔涌而來,等一切安定，她見到的，是地面一片暗紅的血漬。
　　 葉明芳記得那個同學(xué)微微翹起的嘴角，忽閃忽閃的大眼，她給男朋友織的白色的圍巾，還有他們在三角湖公園手牽手的身影。
　　 可是，有人說她就是因為感情失敗才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葉明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失去了笑容。
　　 她成夜成夜睡不著，頭發(fā)變得枯黃沒有光澤，還大把大把地掉落。
　　 甚至有時候，她需要吞食藥片，才能沉睡。
　　 張書生的出現(xiàn)，挽救了她。
　　 張書生，原名張樹巖，葉明芳叫他張書生，是因為他的外形和為人處事，像古代的書生一樣。
　　
　　 3
　　 葉明芳開始找數(shù)學(xué)老師的號，還沒有找到，張書生的電話進來了。
　　 “還回家吃飯不？……”
　　 “不吃?！比~明芳掛了電話。電話鈴又響，還是他。
　　 葉明芳一伸手又摁了。
　　 又響。
　　 “你有毛病啊？”倆人出口的話一模一樣。
　　 “啥叫我有毛病?。繂柲愠燥埐怀阅愀詷屗幰粯??！?br />　　 “我這不是有事么，都頭疼死了，你還這樣，我要不是有事我能不和你好好說么……”葉明芳哽咽著。
　　 張書生的聲音軟了下來：“別哭了啊，啥事再重要都沒有人重要，別哭了，中午回來我給你做好吃的?！睆垥褪沁@點好，見不得她哭，可是他這話讓葉明芳心里更沉重了，可不是人重要嗎，一個好好的大小伙子不見了。
　　 在數(shù)學(xué)老師抽屜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個紙團。
　　 “還有活的必要么？”
　　 只看了第一句，葉明芳的大腦就出現(xiàn)短暫的空白。
　　 這信不是王明陽收的，是他寫的，這是他的字體。
　　 “我無從選擇，我想掙扎……而你曾經(jīng)是照進我世界的一道亮光，現(xiàn)在，這亮光也要被收回了。我還活著干什么！”
　　 這里的你，是誰？王明陽不是很陽光？
　　 葉明芳的頭要炸掉了。
　　 “小葉，你看，他寫的這個，好像是你呀?！迸赃叺睦罱憬闩呐娜~明芳的肩膀。
　　 葉明芳的心臟仿佛被什么擊中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對學(xué)生的影響這么大，難道是因為前兩天批評他了？
　　 “小葉，有些孩子說得話狠，并不會真的去做。我想數(shù)學(xué)老師收了這封信才是關(guān)鍵，孩子臉皮薄，覺得自己的秘密被老師看破，也許有些想不開?！崩罱憬銍@了一口氣，“……這些孩子，太脆弱了。前兩天，你知道的，我們班那個女孩子跑到樓梯口又哭又鬧，說是要跳下來，當(dāng)時可把我嚇?biāo)懒??！?br />　　 葉明芳是知道那件事的，當(dāng)時，她就在四樓和三樓中間的樓梯上，那女孩在五樓的樓梯欄桿上掛著。明明很年輕的臉卻露出一臉的世故來，像是一個潑婦。葉明芳知道這樣形容一個學(xué)生不是很好，但是她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詞語。據(jù)說，那個女孩子是認識了一個所謂的大三男朋友才變得面目全非的。
　　 她還記得有專家說過，沒有教不好的學(xué)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她想一定是自己還不夠努力，教育方法和技巧掌握得還不夠吧？怎么有些力不從心呢？
　　
　　 2015年，張書生出現(xiàn)在葉明芳的生命中，她終于開始了自己期盼已久的俗世男女的生活。
　　 葉明芳在張書生面前各種矯情各種作妖，他只是寵溺地笑著，默默地陪著。他們一起看電影，在電影院的椅子上接吻，手牽手在公園漫步，然后他們有了一個小家，他們一起打磨家里的每一個空間，客廳的吊燈，陽臺的搖椅，衣柜上的樹。那棵樹，是兩人一點一點、一筆一筆，畫到衣柜上的。葉明芳清晰地記得，畫到最后，他們兩個也成了綠的了。那棵樹仿佛能釋放甜蜜，能催化她和張書生體內(nèi)的荷爾蒙。
　　 他們自由地在這個家里做俗世男女喜歡做的事情，像那瓶子里的魚一樣纏綿。
　　
　　 4
　　 葉明芳的電話又響了，是她媽。
　　 “小芳，你這又十幾天沒回家了，沒啥事吧？”
　　 “沒事的媽，就是學(xué)校里太忙了?！?br />　　 “那個……那個你要是湊出時間來就回家一趟……也沒啥事，沒時間就算了啊。我掛了?！?br />　　 媽媽掛了電話，葉明芳卻知道，沒啥事她一般是不會說讓回去的，也許，又是弟媳婦在作妖。
　　 教導(dǎo)處，王明陽的叔叔還在地上蹲著，那是個頭發(fā)花白的男人，臉上的皺紋能夾死蒼蠅。
　　 值班的紀(jì)檢組人員匯報說查了校園圍墻的所有監(jiān)控，沒有見到有人外出。
　　 監(jiān)控這個東西真好，上一次一個同學(xué)扒著學(xué)校柵欄想要翻出去，正好被門衛(wèi)室從監(jiān)控里看見逮了回來。教室里也都有監(jiān)控，教導(dǎo)處的大屏幕上把各班顯示得清清楚楚，主任和教導(dǎo)員看著監(jiān)控就能查到誰違紀(jì)。班主任的手機上也有，人在家里打開手機就能看到教室。
　　 葉明芳記得有一次她在辦公室坐著看到學(xué)生在傳遞一個塑料袋，從南傳到北，又從北傳到西，就三兩步跑到教室，截留了塑料袋。打開一看，是剝得干干凈凈的柚子，紅柚，粉粉嫩嫩的，一兜兜的水，讓人垂涎欲滴。
　　 然后，她就審出了一樁非正常接觸的案子。非正常接觸，是學(xué)校里對談戀愛的委婉稱呼。葉明芳并沒有上報給學(xué)校，她甚至覺得有一些很干凈很動人的東西，是值得珍視和保護的。就像那一袋干干凈凈粉粉嫩嫩的柚子肉一樣。
　　 這會兒啊，監(jiān)控又派上用場了，王明陽沒有出校門。
　　 葉明芳不知道這個消息是好還是壞，校園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沒見人。
　　 尋找的人員已經(jīng)開始注意學(xué)校里可能潛藏著危險的地方了，比如說，樓頂、暗井之類的。
　　 葉明芳又想起了她的同學(xué)從樓頂飛翔的姿勢，葉明芳渾身軟著，可能有些發(fā)燒了，心飄在半空。
　　 主任又接了一個電話，腰微微彎著，臉上微微笑著：“好的，好的，馬上落實，馬上安排。”葉明芳能看見他光禿禿的腦門上盡是汗。
　　 主任出了門，葉明芳一下子覺得更沒著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