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二月初三,一場雪的溫柔(散文)
“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倍卤驹撌橇鄢跏娴臅r節(jié),檐角冰棱卻仍在晨光里垂著淚。文昌帝君誕辰這日,我在料峭春寒中推開窗戶,恰見天邊積壓的鉛灰色云層,正把最后幾縷蟹殼青的天光蠶食殆盡。
驀地,云深處炸開一聲悶雷,驚得屋檐下小黃狗到處亂竄。雨來得急,細密銀線裹著雪籽,先是在青磚地上敲出星子般的濕痕,轉(zhuǎn)眼便織成半透明的煙羅。瓦當垂下的冰溜子漸漸酥軟,水滴沿著蒼苔斑駁的粉墻,蜿蜒出深淺交錯的水跡。
遠處龍泉寺的晨鐘撞破雨幕時,我才驚覺手背已沾滿帶著松針清苦的雪沫——原來那紛紛揚揚的,竟是立春后的第一場桃花雪。
羽絨服把人裹得喘不過氣,傘骨在風里顫抖著呻吟。在前往周末值班的路上,我?guī)缀跏潜蝗肆魍妻芭玻瑐慵庾采锨懊嫒说谋嘲?,濺起一串水珠。雨滴沿著傘骨滑落,敲在耳邊的節(jié)奏忽輕忽重,像是誰家孩子把鋼琴鍵按得漫不經(jīng)心。轉(zhuǎn)過街角時,瞥見垂柳枝椏上爆出米粒大小的芽尖,濕漉漉的,像一群踮著腳尖的新生兒,在等一個鼓點,隨時會旋轉(zhuǎn)著舒展開來。
雨突然換了脾氣。水珠劈頭蓋臉砸下來,在柏油路上炸開透明的皇冠。皮鞋踩碎水洼里的天空,腳步聲混著雨聲織成一張網(wǎng),把整條街罩在潮濕的鼓點里?;覔鋼涞膫忝鏀D擠挨挨,像被雨水催熟的菌菇,傘沿撞傘沿,碰出細小的彩虹,轉(zhuǎn)瞬就被風扯碎了。
可是,走著走著,雨絲逐漸變得輕柔,不知不覺間,雨已悄然化作了雪花。起初,雪花星星點點、稀稀疏疏,仿若天空中飄落的羽毛,輕盈又縹緲。再往前走,這些白色精靈突然多了起來,打著旋兒落在深色大衣上,像誰撕碎了陳年信紙。拐過街角巷口時,雪片已經(jīng)稠得能看清棱角,撲在臉上帶著絲絲涼意,睫毛都綴著冰晶。轉(zhuǎn)瞬之間,雪勢變大,大片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好似無數(shù)白色蝴蝶在空中肆意飛舞。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毖┝W芋M領口時,我撞見了那個老人。他縮在雜貨店褪色的雨棚下,灰呢子大衣領子豎著,肩頭積雪堆成小丘。渾濁的目光穿過紛揚雪幕,凝在西邊某片虛空里。三個穿熒光色羽絨服的孩子突然從拐角竄出來,雪團擦著老人的氈帽飛過,在磚墻上炸成碎玉。有個戴毛線手套的男孩摔了個屁股墩,雪沫鉆進后脖頸激得直跳腳,笑聲震落了白蠟樹上凍僵的枯葉。
冰棱子墜在女貞樹枝上叮咚作響。我數(shù)著第七輛碾過泥漿的出租車時,一抹紅突然撞進余光——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踮腳去夠低垂的冰掛,指尖剛觸到晶瑩,整串冰珠子就嘩啦啦碎在媽媽呢子裙擺上。她慌忙蹲下?lián)焓?,絨線手套洇出深色的水痕。
環(huán)衛(wèi)推雪的鏟車轟隆駛過,泥漿在雪地上歪歪扭扭爬行。梧桐枝椏突然抖落積雪,露出底下新綠的芽孢,像嬰兒蜷縮的拳頭。松針托著的雪團被風掀開一角,底下墨綠的針葉絨毛般輕顫,恍如巨獸在冬眠中翻身。
值班室窗臺上的積雪足有三指厚。我隔著玻璃,聆聽那窗外的雪,那聲音仿佛春蠶在靜謐中蠶食桑葉,細碎、綿密,其間還摻著遠處瓦當?shù)嗡那宕嘁簟N液情_玻璃上的白霧,看見清潔工佝僂的背影正在給臺階鋪草墊。他竹帚劃開雪被的沙沙聲,和著遠處檐角墜落的冰凌,正在把這場春雪編成一支潮濕的搖籃曲。
看到此景,我不禁想起朵漁的詩《下雪了》:“一場大雪之后,世界終于大白/而冬季的秘密依然深藏不露//只有雪是免費的,希望雪不要落在/壞人的屋頂上,要落就落在鴿子的眼睛里//看,時代的清潔工又開始掃雪/要為我們掃出一條黑暗的通道。”
與此同時,手機搜索欄里出現(xiàn)了王玉孚的詩《二月初三日雪中不出》:“不許人間有好春,偏教飛雪又紛紛。豈從日月分朝夜,只向高低辨霧云。撲簌窗前還似臘,連綿天際正如曛。此時難得空齋睡,那更無聊論舊文?!痹娭辛髀冻鰧Υ壕斑t來的遺憾與無奈,也蘊含著詩人在這雪天里的無聊與孤寂,讓我感同身受。
歸途的雪愈發(fā)癲狂,霰粒子抽在臉上生疼。十字路口紅燈亮起時,忽見道旁支著個鐵皮桶,炭火在棉絮般的雪幕里燒成橘色光斑。老人佝僂在塑料布搭的棚下,霜花綴滿灰白眉梢,裂紋縱橫的手掌翻動著烤薯,鐵鉗與焦殼相碰的脆響,竟比賣場促銷喇叭更醒神。聽烤紅薯的老人說,“二月初三落雪片,三分有面七分旱”這場降雪會壓彎春耕的犁頭,往往會出現(xiàn)倒春寒,影響農(nóng)作物的生長,耽誤春耕春種。
柏油路上的車流凝成笨拙的雪人,行道樹銀絳垂落,恍惚竟似舊年關的臘月景象。羽絨服裹緊的上班族們,此刻都成了雪地畫家。玉蘭最是可憐,絨苞剛探出頭,就被冰甲封住了唇舌。拐進巷口時,懷里揣著的烤薯仍燙著心口。焦糖香混著雪粒在齒間化開,忽然想起幼時總愛舔鐵欄桿的傻氣。暮色漸濃,六角冰晶在路燈下跳起回旋舞,整條街霎時變成流動的碎鉆河。
夜深翻書,白居易“夜深知雪重”的句子突然鮮活起來。鋼筋森林里雖無折竹聲,但空調(diào)外機滴答的冰水,外賣電動車碾過雪殼的吱呀,何嘗不是這個時代的《問劉十九》?
陽臺上那盆忍冬終究是沒能熬過去??萏倏s成一團,倒讓我想起老屋墻根那些被雪壓彎的藤架子。那時節(jié)雪片子一落,我們兄弟幾個總要扒著糊油紙的窗戶,等檐下冰棱結(jié)到半尺長,便撒丫子往外沖。棉鞋陷進雪窩子發(fā)出咯吱聲,像嚼著奶奶曬的地瓜干。雪球砸在弟弟后脖頸,他呲著豁牙笑,鼻涕泡凍在嘴唇上晶晶亮?;丶視r棉褲腿結(jié)著冰碴子,母親抄起笤帚疙瘩作勢要打,卻轉(zhuǎn)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鐵鍋里紅糖姜水的甜味混著水汽,把窗戶紙熏得霧蒙蒙。
如今城里暖氣片烘著,倒再沒凍紅過耳尖。只是每逢落雪,鼻尖總會無端發(fā)酸,仿佛那些揉進雪里的笑鬧聲,都化成了水汽往眼眶里鉆。二月初三的這場雪,也讓我格外思念鄉(xiāng)下的父母。于是,我撥通了家里的電話,電話那頭,父親的聲音依舊爽朗,母親則在一旁不停地叮囑我要注意保暖。簡單的話語,卻飽含著無盡的牽掛與關懷。掛了電話,我望著窗外的雪,思緒飄得很遠,很遠……
二月初三雪滿城,亂花飄灑覆鴉鳴。
長街寂寂無蹤跡,獨見橙衣掃玉聲。
宵露寒星常作伴,曉霜暮靄慣逢迎。
但傾素愿滌塵穢,留取清光映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