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S城遭遇記(散文)
一
春天的雨,冷冷清清地從陰暗的天空飄下,雖然不大,卻給人增添了一份凄涼。
春雨里還帶著一絲絲的風,風將雨水吹到臉上,有一種冰冷冷的痛。我耷拉著左手,右手拿著傘,在醫(yī)院門口焦急的等著出租車。
半個小時前,我因手臂受傷被送到醫(yī)院,接診醫(yī)生對我做了簡短的詢問后說要做一個CT檢查,我問醫(yī)生,骨頭受傷X光檢查不是更合適嗎?醫(yī)生說CT結果會更細致一些,我說自己沒別的不適,只有疼痛,能否先上X光?因為X光檢查速度快,費用經(jīng)濟,醫(yī)生有點煩躁地說,在醫(yī)院就聽從醫(yī)生安排,醫(yī)生說上CT就有上CT的必要性。最后,我無奈地接受了CT。檢查結果說我的左肩胛骨斷裂,得住院治療。我說,能不能先給我做接骨處理,醫(yī)生說骨頭斷裂的病人都要住院治療,這樣利于恢復。我沒有外傷,也沒有流血,住在醫(yī)院跟回家的區(qū)別就是一個趟在住院部的病床上,另一個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之前聽很多人說,S城的醫(yī)院動不動就叫病人住院,住進來后該開不該開的藥一律開,甚至有些醫(yī)生還給開滋補品,說是加強營養(yǎng),有利于恢復。骨頭斷裂最基礎的治療方案就是把骨頭接起來,讓斷裂處固定住,這也是常識。在醫(yī)生再三要求我住院后,我以自己是從W城過來的,在S城沒有親人,住院沒人照顧不方便為由,憤然走出診療室,決定打車去車站,回家鄉(xiāng)W城治療。
我是前一天從家鄉(xiāng)W城來S城的,打算在S城開一個工廠,在車間做開工前的準備時,安裝燈架的腳手架倒下,我擔心腳手架會砸壞我已經(jīng)裝好的流水線,于是在眼看腳手架倒下來的那一剎間,我“奮不顧身”的跑去用雙手撐住腳手架,企圖不讓它倒下來,巨大的壓力將我的左手振斷,事后我想,幸好只被振斷一只手,如果雙手同時被振斷,身在異鄉(xiāng)的我真不知道怎么辦。
二
此刻,我正站在雨幕中等待著出租車的到來,遠遠的一輛藍色出租車超醫(yī)院方向開來,車內(nèi)的空車燈亮著,我長長的舒了口氣,趕緊用脖子夾緊雨傘,騰出右手向來車招手,臨近身邊時,車子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濺起一片污水。我透過車窗玻璃,看見車內(nèi)坐著三個人,S城就是這樣,不講規(guī)則,明明車子里坐著客人,卻照樣亮著空車燈。
車子一輛一輛的駛過來,又一輛一輛的駛過去,雨天的出租車較往常忙,我在大約等了二十分鐘后,終于有一輛藍綠色的出租車徐徐地停在我身邊,司機搖下車窗問我去哪里?我說去火車站,問能不能捎上我?司機說正好順路,去火車站50元,可以上車。S城的出租車起步價是6元,從我打車的醫(yī)院位置到火車站大約8公里路,算下來獨自打車的話車費在20元內(nèi),何況這次我還是拼車。
我沒有還價,點了點頭表示接受。
出租車的副駕駛座坐著人,后座左側空著一個位置,我坐上車后,跟司機坦承自己手臂斷了,問能不能先送我到車站,我說我要趕晚上7點鐘的車回W城。
的哥說是人家先上的車,凡事總有個先來后到,得先送人家到達,本來想引起的哥和同車乘客的同情,無奈車內(nèi)乘客沒有任何表示,的哥的話也“合情合理”。沒辦法,我只能等司機先送其他兩位乘客下車。
我在前一天來S城時就買了回程的票,為了給自己爭取時間,避免到車站后又是掏車票又是拿錢付車費,在車上,我單手從隨身帶的挎包里摸出身份證和車票,揣進褲袋里,又掏出一疊現(xiàn)金,從中抽出一張50元的鈔票交給了的哥,把車費先行付掉,這樣等車子一到,我就可以直奔車站。抽錢的時候,不小心,把一砸錢抽散了,同車乘客兩眼望著窗外不言不語,司機從后視鏡看到了這一幕。
出租車在雨中急速的行進著,車輪碾過地面,帶起一片片水花,向兩旁濺去,引來行人一陣驚叫。大約十分鐘后,出租車停在了一家飯店門前,車上的兩個人同時下車,他們撐著一把傘走進了飯店。
現(xiàn)在車上只剩下我一人了,離車站已經(jīng)只有不到三公里的路程了,的哥開始慢騰騰地開起了車,他一邊開一邊東張西望。我說,師傅,快七點了,麻煩你開快點送我到車站。的哥說還來得及,還說自己有數(shù)的,再看看路邊有沒有要打車的人,如果同路就帶上,說今天雨天,車子難打。我耐著性子,忍著疼痛,任由出租車優(yōu)哉游哉地一路開去,好在離車站已經(jīng)很近,路上沒有客人要打車。我在離開車前十分鐘被拉到車站。
出租車在車站前方一個上臺階的位置停了下來,的哥說,你在這里下車吧,從臺階上去還快一些,進站口位置車子會很堵。我默默地側過身子,用右手將左側車門打開,隨后跨下了座位。
我順手將車門帶上,卻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挎包還遺留在車后座。
我趕緊喊著:“師傅,我的包……,”
聲音從車窗傳到了的哥的耳朵,的哥似乎沒聽到一般的,關掉車燈,一溜煙開走了,任憑我在雨中沒命的呼叫。車輛牌照在黑暗中,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丑,羞羞的躲了起來,我一個數(shù)字也沒看見,車子已像離弦的箭,沖進了雨幕中。
我懵在了原地。
三
也許是我先前在車里不小心將錢掏出來被他看到的緣故,使他心生貪欲了,也或許是我告訴了他自己斷了一只臂的緣故,使他認為我失去了自救能力,才膽敢關掉車燈,帶走我的包,總之,他的行為明顯是故意為之的。然而此時此刻,我根本不能做什么,包里的手機,也被一起“運”走了,眼看離開車時間已經(jīng)越來越近,斷臂的疼痛越來越強烈,當務之急是先回家。想到這里,我右手扶住左手,三步并作兩步趕到車站,走進候車廳。
候車廳到處是行囊和人,我從人群中擠進檢票口,卻發(fā)現(xiàn),列車晚點了50分鐘。車站工作人員讓我在候車室等,不要走開,如果車子有提前,消息會廣播出來。
新世紀初期的S城還沒有高鐵,這座承接南來北往中轉任務的車站,綠皮火車的流量非常大,晚點是時有發(fā)生的事。我在候車室趁著火車晚點的間隙,分別給我媽媽和我妻子打了電話。為了達到既要把事情結果表達清晰,又不能讓她們太擔心,電話里我說,我在外地出事了,但是沒有生命危險,只是斷掉了一只手臂,并告訴他們此刻正在火車站等火車,計劃連夜趕回家就醫(yī),語氣平穩(wěn),語調(diào)平坦,像在講述別人的事。
我在跟家里報告完情況后,在候車室開始了煎熬地等待。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了,晚點了50分鐘的火車如果沒有再次晚點,那應該也差不多要來了,候車室里等待坐車的旅客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行李堆滿了過道。外邊的雨一直沒停,一陣風從檢票口吹過,冷得我上牙和下牙打起了顫,我用右手豎了豎衣領,再拿右手扶住左手臂膀,生怕手臂會掉下來似的。
沒有廣播響起,也不見人群涌動,更沒有看到有驗票員,孤寂中我來到補票窗口,問里邊的工作人員這趟列車是否再次晚點了?補票員冷冷地告訴我說,這趟車早走了,根本沒有晚點50分鐘。我如墜冰窖般的反問補票員,不是說晚點50分鐘嗎?現(xiàn)在還沒到50分鐘???補票員氣定神閑地說,晚點的火車隨時會出現(xiàn)變化,需要旅客自己密切關注,在候車室不能走開,原計劃晚點50分鐘,說不好就可能只晚點十幾分鐘的。我說,那你們也沒有廣播列車提前到了??!補票員說,看看這班車的人不多,就沒廣播直接放閘通人了。
真是禍不單行,我將自己的情況跟補票員說了,問她還可以怎么辦?補票員沉思了一會,說做一下變通,可以讓我乘坐下一班,也即9點半的列車回W城,我沒有其他選擇,感謝了補票員。
有了前車之鑒,這次我沒有回到候車室坐著,而是直接站在驗票口等待。
9點半的火車,隨著廣播的響起,進站了。我拿著上一趟列車的車票從驗票口走過。
“你不是這班車的旅客,不能上車,”驗票員攔下了我。我剛開口解釋,一旁的補票員上前一番解說后,我被放行了。來到車上,我對著車票找鋪位,車上的乘務員說,你不是這班車的旅客,這是一張廢票,不能找對應的鋪位,也沒有這個鋪位,還告訴我,讓我自己隨便找一個位置坐下,如果有人,還得站起來讓座。我說我買的是能睡覺的床鋪票。乘務員說,能讓你乘已經(jīng)是格外開恩了,你還想躺著乘車??!一句話,我被問得啞口無言。
我順著車廂,一個座位一個座位的看過來。
你好,這里有人坐嗎?我指著一個三人座的座位問旁邊兩位年起的小伙子?!皶簳r沒人”,小伙子回答說。
我小心翼翼地在兩位旅客中間坐下。我向兩邊的小伙子講了自己的遭遇,問可不可以將靠窗的位置換給我?這樣可以避免被他們移動時碰到我的斷臂,減少痛楚。靠窗的小伙子立即將盤在座位上的雙腿放下,騰出位置讓我坐到窗邊。
我終于遇到了受傷之后的好人,想借他們的手機打個電話給家里,將自己的行程報告給她們,我知道她們一直在等我消息。
兩位年輕的小伙子爭相將手機遞給我,對我表達出了極大的同情心。我借過手機給妻子打了電話,妻子說已經(jīng)告知了我妹妹,安排我妹妹在W城的火車站等我,待我一下車便立即送我去醫(yī)院就診。
四
火車在哐當哐當之中,一層層的沖過夜晚的黑幕,又迎來一站一站的光明,我迷迷糊糊間單手趴在桌上睡著了,待我在一陣喧鬧中醒來時,發(fā)現(xiàn)旁邊的位置空出了很多,原先的小伙子坐到了對面的椅子上,與他另一個朋友擠在一起,一陣感動襲上心頭,心想,人間總還是有好人的啊。
列車經(jīng)過近8小時的奔馳,于凌晨五點到達終點站我的家鄉(xiāng)W城,我被早已在車子等候的妹妹送到醫(yī)院急診室接受治療。先前在S城拍的CT沒來得及打印膠片,W城的醫(yī)生無從判斷我的斷臂位置,醫(yī)生給我安排拍了X光后,立即給我做了綁帶處理,并給我掛上鹽水針,我在急診室輸液的躺椅上沉沉睡去。天大亮時,液輸完了,我問醫(yī)生需不需要住院治療,醫(yī)生說,肩胛骨斷裂只需要保持骨折位置穩(wěn)定,經(jīng)過一定的時日,斷骨位置就會自行生長出骨痂,將兩端連結起來,頭幾天配合消炎針治療,防止并發(fā)癥的發(fā)生,需要注意的就是不讓斷骨移位,住院治療沒有意義。最后,醫(yī)生給我開了三針消炎藥,讓我?guī)Щ厝フ疑鐓^(qū)醫(yī)院掛針,整個治療就這樣結束了。
我居家養(yǎng)傷一個月后,斷臂慢慢的生攏了,經(jīng)過短暫的訓練,恢復了基本功能。
康復后的我,一直在糾結,自己還要不要將在S城的工廠開下去,的哥的惡意行為,醫(yī)院的醫(yī)德缺失,車站的管理不規(guī)范等等,這些親身經(jīng)歷令我裹足不前,但是又想到,每個城市都有壞人和好人,好人總還是大多數(shù)的,于是,在經(jīng)過與親人的一番商量之后,斟酌再三,我最終選擇繼續(xù)去S城把工廠開下去。
返回S城后,我也試著尋找那輛出租車,去過派出所,也去了運管處,折騰了幾天,面對我調(diào)閱監(jiān)控的要求,他們一致的回復都是稱自己沒有權限,完全一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tài)度,最后只能作罷。
五
又是一個春雨綿綿的立春,我像每年的春節(jié)過后來S城開工那樣,蛇年的春節(jié)剛剛過完,我再次在春寒料峭中來到了S城,站在宏偉氣派的高鐵站前,看著來來往往的出租車,回想十年之前的那場經(jīng)歷,一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余悸感油然而生,我對無數(shù)輛向我招攬生意的出租車擺擺手,毅然決然地坐上了早已約好的網(wǎng)約車走了。
此時,妻子打來微信視頻,笑著說,現(xiàn)在好多了,能實時知曉你的行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