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市局的會議才結(jié)束。散會的人流中，我看見了李斌，他也看見了我。
　　 握手，寒暄，話沒說兩句，李斌看到市局分管干部人事工作的王副局長打走廊那邊走過，趕緊沖我說了句“回見”，一溜煙地向王副局長跑去。
　　 我笑了笑，老話說得好，從小看大，李斌一直就這樣，一個有抱負和進取精神的人。法國軍事家拿破侖?波拿巴說過“每個法國士兵的行囊里都裝著一根元帥權(quán)杖”，后來人們把這句話翻譯成了“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想當將軍不是錯，但生活中能把這樣的精神頭亢奮地、持久地堅持下去的，不多見，李斌算一個。
　　 我和李斌，還有大壯，是警校同班同學(xué)，一個寢室生活了四年。如今李斌進步最快，已經(jīng)是S區(qū)公安分局的副局長了，我和大壯還是原地踏步。
　　 我懷念警校的生活，雖然苦點累點，但沒有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沒有升遷提職的困擾，也不去想什么權(quán)杖、將軍、士兵，整天樂樂呵呵。
　　 快畢業(yè)的時候，有一天我們仨打完籃球，坐在大楊樹下休息。李斌扯起搭在肩頭的毛巾，一邊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說：“馬上畢業(yè)了，你倆有啥打算？”
　　 大壯粗聲大氣地說：“啥打算？服從組織分配?！?br />　　 我說：“估計都得分配到派出所，從基層做起嘛?！蔽夜室獍选盎弊值陌l(fā)音說成“妓”，引得大壯不懷好意地哈哈笑著。
　　 “你倆胸無大志，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我們可是號稱警?！齽汀?，就甘心在派出所做一輩子小民警？”李斌批評道。
　　 李斌說的“三劍客”是同學(xué)們起的雅號，因為我們仨關(guān)系好形影不離，也因為在專業(yè)學(xué)習成績以及越野跑、格斗、射擊等方面，我們?nèi)说拇_算是佼佼者。
　　 我和大壯對視一眼，笑呵呵問他，你有啥好辦法，能讓我們得道升天？
　　 李斌說：“立功，一定要立功?！闭Z氣堅定，擲地有聲。
　　 我戲謔道：“我希望，從警第一年擒獲一名江洋大盜，獲得公安部一級英模稱號。”
　　 “那，我希望，從警第一年偵破震驚全國的系列殺人狂魔案。”大壯嘻嘻哈哈地說。
　　 “燕雀、燕雀，兩只傻鳥?！崩畋笳f完，就去淋浴間沖洗他的“鴻鵠”之軀了。
　　 畢業(yè)后，我們?nèi)硕肌叭缭浮狈峙涞搅伺沙鏊?，巧合的是，我與李斌一同到H派出所報到，成了管片民警兼同事。
　　 濱城是一座三面環(huán)海的半島城市，擁有綿延的海岸線，我們派出所附近就是一個海灣，叫做星海公園。公園的東西兩端是兩座不高的山頭，中間彎成一大片沙灘，沙灘之外海天一色、碧波蕩漾。夏天時，海灘上都是人，男女老少在清涼海水中游泳戲水，像下餃子似的。等到十一國慶節(jié)一過，海灘上就人影稀疏。初冬的一場寒流就像一張逐客令，海灘上瞬間連個人影都瞧不見，鳥兒都因覓不到食不來這片海灘了。
　　 偏偏李斌逆潮流而動，大冷的天，每天都要去那片海邊轉(zhuǎn)轉(zhuǎn)。起初我以為他是偶爾到海邊透透氣，誰知道他竟然天天不落下，得空就去。確切地說，星海公園屬于我們派出所的管轄范圍，去轉(zhuǎn)轉(zhuǎn)，巡查一番也屬正常履職。只是寒冬里一個人影都沒有，去那里巡邏毫無意義，還不如我和所里其他同事那樣，常去街道社區(qū)轉(zhuǎn)一轉(zhuǎn)，宣傳宣傳防火防盜也是蠻好的。
　　 我這個人，不喜歡拿別人的事情當下酒菜，雖然和李斌是好朋友，但從沒問過他到海邊轉(zhuǎn)悠個啥勁。冬天海邊的風就像刀子一樣割人，一會兒就能把警用棉大衣吹透。每天李斌從海邊回來，都凍得像狗一樣，進門就靠在暖氣上暖呼身體。盡管如此，他仍然是雷打不動，始終堅持每天到星海公園轉(zhuǎn)一圈，好像落下病似的。
　　 日子一天又一天平淡地過去，就像那片海一樣波瀾不驚。我們?nèi)伺紶枙谙掳嗪笮【?，微醺一下，那時沒有禁酒令，但我們不敢多喝，擔心夜里突發(fā)警情，不能因喝酒影響出警。
　　 平淡的日子里，也有可圈可點的故事。李斌堅持去星海公園巡查的事情，不知咋的，被分局宣傳部門聽說了。一個新聞干事跑到我們所，問問這，問問那，采訪了一天。不久市局內(nèi)刊《平安濱城》刊發(fā)了長篇通訊《守護那片?！?，介紹了李斌的先進事跡，大意就是常年堅守、不辭辛苦、護佑一方平安。我看得一頭霧水，但輿論就像酵母會發(fā)酵使面團變得越來越大，李斌成了分局里的先進人物，局領(lǐng)導(dǎo)倡議大家要向他學(xué)習。
　　 過了不到一年，西城派出所空缺了一個副所長的職位，分局組織部門考核后，決定任命李斌為這個所的副所長。當時，市里考慮基層干警在職務(wù)升遷方面太虧，就把派出所原本科級單位，高配為縣處級，所以李斌這個副所長就是縣團級副職。打這以后，我和大壯都把李斌叫做“李副縣長”?！袄罡笨h長”因為調(diào)離了我們所，自此以后不再守護那片海了。
　　 那年剛?cè)肭?，一個下著小雨的夜晚。濱城突發(fā)一起惡性刑事案件，一個男人持刀殺死兩人后，逃竄到星海公園的東山上。那天不是我值班，夜里被電話叫醒，趕忙從家中趕往事發(fā)地。等我到了海邊時，犯罪嫌疑人已被抓獲，所長說，抓捕過程中有一名警察受重傷。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李斌的電話，他急匆匆要我和他一起去市中心醫(yī)院，看望受傷的大壯。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我才搞清楚，昨晚抓捕犯罪嫌疑人時受重傷的竟然是大壯。
　　 原來，殺人案發(fā)生在大壯所在的派出所管片里。接到報警時，犯罪嫌疑人已向我們管轄的海域方向逃去。警車停在星海公園東山山腳下，大壯他們往山上搜索。大壯體力好，善奔跑，很快就把同事甩在身后。在山頂上，他發(fā)現(xiàn)了犯罪嫌疑人，那家伙抓起地上的石塊就朝大壯砸去，都被大壯靈巧躲過。
　　 此時，犯罪嫌疑人被逼到懸崖邊上，左右都是密林，背后懸崖下是一片黑黢黢的礁石，面前唯一的山路，被大壯像黑塔似的封住。大壯對空鳴槍警告，大聲喝令他放下手里的大刀，老實地接受逮捕。
　　 犯罪嫌疑人見無路可逃，放下手里的大刀，把兩手合攏伸出，作出戴手銬的狀態(tài)。大壯收起手槍，掏出手銬，當他剛把手銬銬住犯罪嫌疑人左手時，那人猛地用右手抱住大壯，順勢跳下懸崖。大壯想要掙脫摟抱，但身體完全失去重心，只能隨著那人一起墜入崖下。
　　 “媽的，那個該死的家伙，墜崖落地時，竟然趴在大壯的身體上，只受了輕傷，大壯可慘了，血把礁石都染紅了。”李斌恨恨地說。
　　 我倆在醫(yī)院里，隔著玻璃窗看到病床上的大壯，渾身纏著繃帶，面部插著管子，心里難受的要死。大夫說，肋巴、胯骨多處骨折，一根肋巴骨刺穿肺葉，辛虧送醫(yī)及時才撿回一條命。
　　 大壯康復(fù)出院后，局里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不再適合基層工作，便照顧性地把他調(diào)到分局機關(guān)工作。干了不到半年，大壯嫌辦公室工作太單調(diào)枯燥，主動申請調(diào)到交警支隊，成了一名交警。大壯說，雖然身體不如從前了，但在馬路上指揮交通還是可以的，人呀就是得有點具體事來做，心里舒坦，不憋屈。
　　 大壯給我打電話約周末微醺一下時，又逢初秋時節(jié)。大壯說，局里為他申請立功了，經(jīng)上級批準給他記三等功一次，還獎勵他兩萬元錢。
　　 “三劍客”聚在一家小店，馬路上車水馬龍，對面大飯店流光溢彩。大壯說，我就說到對面海鮮大酒樓搓一頓，兩萬塊呢，夠我們仨大吃海喝了。我看看大壯，又看看李斌，說，還是小店踏實，真想到海鮮大酒樓吃一頓，恐怕只要一個電話就有人屁顛屁顛地安排了?？墒牵覀儾荒芡藦木瘯r的誓言。大壯接茬背誦道：“我是中國人民警察，我宣誓……”
　　 “得得得，別像教導(dǎo)員似的，我們喝酒，祝賀大壯立功受獎?！崩畋笈e起酒杯。
　　 那晚，我們有些不夠節(jié)制，都喝得有點多。我們高興，慶賀大壯死里逃生，也祝賀他是我們?nèi)酥形ㄒ灰粋€立功的人。
　　 夜已深，人已醉。大壯夫人開車接他回家，我打車順道送李斌回家。一路上，李斌沒怎么說話。到小區(qū)大門口時，見他有些踉蹌，我讓出租車司機稍等我一會，扶著李斌朝他家走去。
　　 李斌邊走邊用有些僵硬嘴巴念叨“立功”“立功”。我說，你一直惦記著立功，現(xiàn)在大壯實現(xiàn)了你的夢想。李斌一聽我這么說，站住了，好一會才說，可是我沒有立功呀！
　　 我勸他一句：“你都是副縣長了，知足吧。再說，哪有那么多的立功機會？”
　　 李斌怔在原地，說道：“機會？我大冷天守候在星海公園，多少年了？一個機會都沒有?！?br />　　 我一愣神，不自主地問道：“那片海，冬天連個人影都沒有，能有啥立功機會？”
　　 李斌扭過頭，掙脫我的攙扶，朝前晃晃蕩蕩走了幾步，恨恨地說：“你們當我傻嗎？跑海邊挨凍。我是在等一個機會，如果有人跳崖、投海自盡，我不就可以救人立功了嗎？”停頓了一會，他罵道：“媽的，那么多年里竟然一個厭世自殺的人都沒有?！?br />　　 一陣夜風吹來，我打了個寒噤，后背透出一股涼氣。
　　 若干年后，李斌先是調(diào)到分局任政治部主任，沒幾年又任副局長。我還在所里，也是“副縣長”了。我不是不想當“將軍”，而是不想為了當“將軍”而機關(guān)算盡、窮盡伎倆，做個能把本職工作做好的“士兵”心里踏實。
　　 閑暇時，我會到那片海轉(zhuǎn)轉(zhuǎn)，海闊天空，令人心胸遼闊。海風卷起海浪撲向海岸，一浪跟著一浪，一浪高過一浪，礁石上曾經(jīng)的血色早已為海浪砥礪得不留絲毫痕跡。
　　 走過海灣，在不遠處的十字街頭，大壯正忙著指揮交通。他穿的那身白色制服真帥氣，肩章上的四角星花，在陽光下閃著銀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