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換糧轉(散文)
高中二年,我是靠換糧轉這種方式,獲得在學校吃飯資格的??h城里來的幾個非農業(yè)戶口學生除外,我們所有農村去的學生,只要在學校食堂吃飯,就要提前換糧轉。否則,就是手里有錢,學校也沒有辦法給我們飯吃。想必,路遙《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在縣城上高中,能夠吃上黑面窩頭,也是換糧轉的結果。他和我是同一個時代的人,經(jīng)歷類似,政策也是一樣的。
這是實行商品票時期的一個特殊產(chǎn)物,其實質,就是用糧食換糧票。不過,換取的不是一張張全國或地方的糧票,而是一種具有和糧票同等效用的糧食關系,由糧站開具的一種專用票據(jù)來承載。物資匱乏、糧食短缺的時期,這是一種糧食關系的轉移,一種個人糧食定量的遷徙,使我們這些農民的孩子離開家里去上高中,照樣可以有飯吃。
這自然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那時,農村盡管種糧食,但農村人口,也和城市人口一樣,糧食是有定量的。每個人一年的口糧,是由生產(chǎn)大隊根據(jù)國家政策、年成好壞、年齡大小、人口性別等要素,事先核定的。按人頭分配,可丁可卯。好的年成,一人一天一斤,一年三百六十五斤;年成不好,一人一年也就三百二三十斤,一人一天不足一斤。除以十二個月呢,每月每人至多三十斤。我換糧轉,要嚴格按照我的糧食定量進行,多換一斤,就是占用了家里其他人的份額,別人就要少吃。那時糧食的分配政策,有兩種,一種是“人七勞三”,人頭占七成,工分占三成;一種是“人八勞二”,人頭占八成,工分占二成。執(zhí)行“人八勞二”政策的時候多。這是一種人性化味道更濃的政策,也是鼓勵多生人口的政策。
換糧轉的糧食就是玉米。每年秋后,生產(chǎn)隊打好晾干的玉米,交足公糧,留下種子和飼料,剩下的,就按照每人的核定口糧分到各家各戶。我家的玉米盛放在家里的幾個陶瓷大缸里。糧轉是一個月一換。每月到了月底,媽媽讓我撐著家里那條補了四五塊補丁的帆布口袋,她就用一個磨得發(fā)亮、又沾些干面糊的鐵皮升,從大陶瓷缸里往外掏玉米,裝進口袋。這個鐵皮升,盛滿玉米大致是一斤半。掏到十五升時,媽媽就抹一把汗,讓我把桿秤拿過來,再秤一下。照著三十斤的標準,少了,添點,多了,拿出點來,最后使勁系上口繩,幫我拴在自行車后衣架上。當然,有時是我掏玉米,媽媽撐著口袋。
然后,我就騎著我家那輛破舊的二七五飛鴿牌自行車,出村向北,行進在奔向糧站的土路上。老莊子村,是鎮(zhèn)政府(那時叫工委)所在地,大致在我讀高中的車軸山中學的中間位置,距我村七華里。糧站,就在老莊子鎮(zhèn)街中間道南的一個不大的院子里,是縣糧食局的派出機構。里邊有十來個白色糧倉,一個晾曬糧食的廣場,七八間辦公室。糧站不大,人員也不多,但擔任著全鎮(zhèn)六個公社、六十四個自然村的公糧檢驗、收繳,公糧儲存、調撥,商品糧加工、發(fā)放等重要職責,我們學生的糧食能否順利換成糧轉,能換取多少斤糧轉,“生殺大權”,也在這里把控著。這么一個普通的糧站,一個股級的行政單位,那時在我們的心目中,充滿了神圣、羨慕和敬畏。這里的工作人員,是吃國家飯的,不用下地干活,來這里辦事的人,都要向他們點頭微笑。這是多么滋潤的工作啊。
負責我糧轉的,是一個五十左右歲的男子。中等個兒,白凈臉,頭戴一頂白布帽子,身穿一件白色上衣,老是微笑著。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公正、善良、熱情的工作人員。收糧食的臺秤,就放在露天,近旁,有一把椅子,一張三屜桌,還有一個盛放玉米的大鐵簸箕。他手中,總是拿著一個細長帶槽一頭有尖的鐵釬子。這是糧食探測器,如同一個加長、放大了的鉤錐子??倎頁Q糧轉,這件工具,我特別熟悉。
我騎著自行車,帶著三十斤玉米,徑直來到臺秤前。白臉男人笑著讓我把玉米口袋放在臺秤上。他走到口袋前,將鐵釬子扎進糧食口袋,再抽出來。鐵槽里就滾動著十幾粒玉米。他拿起幾粒,看看,又塞進嘴里咬咬。
“玉米在家秤了吧,正好三十斤?!彼抢禹日f。
“媽媽秤的?!蔽艺f。
“你媽媽挑的最好的玉米來讓你換糧轉的吧?!彼f。
“是的。媽媽說,怕玉米受潮發(fā)癟,你們不好辦??鬯荻嗔?,我又不夠吃了。”我說。我家西屋,還有一個大缸,里邊的玉米粒,確實不飽滿。
“高一高二?”他讓我把玉米倒在那個鐵簸箕里,問我。
“高一?!蔽艺f。
“我的兒子,也曾在這所學校讀高中。”他的眼睛往北望了一下。那是學校的方向。
“那我們是校友了。畢業(yè)了吧!”我興奮起來。
“哦哦?!彼麤]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說,“那的老師水平高,好好學習吧。”
“好的?!蔽艺f。
“給你扣二斤,轉二十八斤。玉米好,這是最少的折扣了?!彼呎f,邊從三屜桌中間的抽屜里拿出一本發(fā)票,墊上一張透藍紙,用油筆熟練地寫了幾行字。又從左邊抽屜里拿出一個公章,“啪”地蓋在透藍紙下邊那張發(fā)票上,扯下發(fā)票,遞給我。
上邊寫有學校的名稱,我的名字,核轉二十八斤字樣。右下角經(jīng)手人后邊,寫著一個名字:于保善。
我感動地連說謝謝。
我想起了第一次換糧轉時的情景。
那是開學的前一天。雖然已過立春,但這天天氣依然很冷。媽媽給我秤好玉米,我頂著三四級的西北風,騎車來到這里換糧轉。接待我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青年人。他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嘴里叼著一支香煙,噴云吐霧。看到我進來,他用一種厭煩的眼神上下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來給他找麻煩的。我覺得又有一陣涼風掃過我的全身。
他伸出右手食指,點一下我的玉米口袋,點一下臺秤。我心領神會,將玉米口袋從車子后衣架搬到臺秤上,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他將那個鐵釬子使勁扎進口袋,在里邊左右攪了幾下,抽出來。
“哪村的?”他瞟了我一眼。
“夏屋村?!?br />
“才六七里地,非得今天來換!”他搖了搖頭。
“明天就開學了,學校要求今天換好。”我說。
“你這個玉米不行,濕,還有癟粒?!彼@然對我的回答不滿,眼睛瞟著我??次也恢氲臉幼樱又f,“兩個方案,一是回去,晾曬一下再來,二是扣水份和雜質六斤。你自己決定。”
“這是我媽選的最好的玉米呀!放了好幾個月了,還濕?”我急了。
媽媽就是把這樣的玉米直接送到大隊鋼磨那磨成玉米渣玉米面,全家人每天吃,怎么到這里就濕了呢?
“我說濕就濕,我說癟就癟。趕緊定下來!我快下班了?!彼f著開始收拾秤砣。
“那就轉二十四斤吧?!蔽椅叵肟蕖K蔡U橫無理了,這么好的玉米,他說扣六斤就扣六斤。以后一年要換十個月,可怎么好?
值得慶幸的是,第二個月,我?guī)е謶值男睦镌賮頁Q糧轉時,這個人不知去了何方,是劉保善接替了他。
于保善,和那個年輕人相反,是這樣的和氣,平易。
同樣的玉米,同一個糧站,三十斤玉米,就差了四斤。這是我四天的口糧??!我真的不明白,這個年輕的小伙子,知不知道,我剛剛十六歲,正長身體。他為什么這樣辦呢?事后明白,世上好多的事情,標準不在紙上,而在人心。
班上的生活委員叫于仰中,是個五短漢子,留著小平頭,走路昂首挺胸,為人正派,辦事干練。我是副班長兼學習委員,很受老師器重。于仰中的生活委員,是我和班主任推薦的。每月初,由他負責將全班四十多名學生的糧轉關系,收集起來,統(tǒng)一到學校后勤處,給我們換回飯票。我把劉保善給我開具的糧轉關系交給他。他拿過票據(jù),有些驚訝,問我:“給你辦糧轉的是于保善?”
我說:“是啊,你認識?”
他說:“是我們村的人,本家叔叔呢?!?br />
“可是個好人,我換糧轉,他總是給予照顧。真令人感動!”我說。
我又突然想起于保善兒子上高中的事,問于仰中:“他的兒子不也是從咱們學校畢業(yè)的嗎?”
于仰中輕輕點頭,說:“可不是。可沒有畢業(yè),就沒了。”于仰中說,三年前,于保善的兒子,讀高二。這年夏天,大雨持續(xù)下了幾天。他兒子參加學校例行的學農勞動。這天去白菜地排水,不小心踩在一顆釘在木板上的長銹的鐵釘子上。他兒子忍著痛,和誰也沒說,也沒請假。結果得了破傷風,第七天就沒了。我叔叔就這么一個孩子。
我愕然。于保善每次見到我們,總是微笑。原來,他心里裝有這么大的悲痛??!
換回的飯票,有百分之三十的細糧,可以買饅頭、花卷和米飯。玉米是粗糧。粗糧換的糧轉,平均每天可以享受一個半饅頭。我感到很滿足。
學校的伙食很是一般。細糧有饅頭、花卷,偶爾做一回米飯,粗糧是窩頭(我們戲稱齒輪)、雜交高粱米干飯,稀飯是小米粥、玉米渣粥和雜交高粱米粥。副食就是熬白菜、菠菜、蘿卜、土豆等,一般五分錢一份。每天也有猴頂燈(熬白菜里澆上幾塊燉肉和肉湯)但要二角錢,大多人買不起。肚子里沒有什么油水,每天,我能吃到八分飽就不錯了。但我心里,沒有半點怨言。高中學生們在一起,生活是充實的,有活力的,時光是美好的。
高中二年,換了二十個月的糧轉。老莊子糧站、劉保善,學校食堂、于仰中,離開我太久遠了,但在我心里,這些卻愈益鮮活。(2025.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