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園】草原上的元宵月(散文·外一篇)
《草原上的元宵月》
張鳳英
2025年的元宵節(jié),我是在美麗的錢塘江邊過的,溫柔的吳儂軟語和江南特有的風(fēng)俗,讓我忽然想起半個世紀(jì)以前,第一次在錫林郭勒草原過的那個元宵節(jié)……
氈房外,寒風(fēng)裹著雪粒子撞在牛皮門簾上,老額吉解開腰間的銀碗,將酥油茶倒進(jìn)碗里面,然后蘸著酥油擦拭那盞祖?zhèn)鞯你~燈。燈座上的狼圖騰已磨得發(fā)亮,映著跳動的燭火,那就是三十年前那個沒有霓虹的元宵夜。
一、銀碗里的圓月
草原的湯圓不似江南般精巧,老額吉總在初十便支起石臼。青稞面摻著沙蔥碎,裹進(jìn)風(fēng)干的黃羊肉糜,滾水一燙便成了渾圓的月亮。我趴在灶臺邊數(shù)面團(tuán),十三顆給遠(yuǎn)牧的父兄,五顆留給總在風(fēng)雪夜迷途的老牧人,最后一顆必定塞進(jìn)我嘴里,燙得舌尖發(fā)麻,卻嘗出比奶豆腐更綿長的甜。
銅鍋里騰起的熱氣漫過氈頂?shù)奶齑?,與銀河連成一片。老額吉將曬干的馬蘭草編進(jìn)燈籠骨架,羊油凝成的蠟淚滴在草葉上,竟開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瑩綠。她說這是長生天賜給游牧人的花燈,比漢地的琉璃盞更經(jīng)得起朔風(fēng)。
二、篝火中的長調(diào)
落日剛墜入雪線,馬頭琴聲便從東南坡漫過來。巴特爾大叔踩著三尺厚的積雪,馬鞍兩側(cè)掛滿冰凌,懷里卻護(hù)著用狼皮裹緊的奶酒壇。孩子們舉著羊肩胛骨做的燈籠追風(fēng)跑,忽明忽暗的光斑落進(jìn)雪窩,驚起夜棲的沙雞撲棱棱飛向月亮。
篝火燃起時,老額吉將最后一把杜松枝拋進(jìn)烈焰?;鹦浅酥鵁釟馍v,與遠(yuǎn)處牧人點(diǎn)燃的“敖包燈”遙相呼應(yīng),恍若諸神提著燈籠巡視人間。年輕男女圍著火堆跳起“安代舞”,皮袍下擺掃過積雪,揚(yáng)起細(xì)碎的銀芒,像把銀河揉碎了撒在人間。老額吉用缺齒的嗓子唱起古歌:“正月十五的雪啊,是長生天撒給牧場的鹽…”
三、月光下的蹄印
后半夜飄起鵝毛雪,父親提著銅燈去查看馬群。我跟在他身后,深一腳淺淺地踩著月光。燈籠照見雪地上錯落的蹄印,父親俯身辨認(rèn):“這是頭馬探路的三角印,后面跟著母馬的梅花印,小馬駒的印子像沒包好的湯圓……”話音未落,遠(yuǎn)處突然傳來馬群躁動的嘶鳴。但見東南方亮起流動的光帶,竟是百十只黃羊頂著風(fēng)雪遷徙,一只只黃羊排列開來宛若地母頸間的琥珀項(xiàng)鏈。
歸途遇見迷路的漢族貨郎,氈房里立刻騰出最暖的角落。老額吉將最后半碗肉湯圓推給他,貨郎從擔(dān)子里掏出描金紅紙,教我們用蒙漢雙語寫“福”字。墨跡未干的春聯(lián)貼上門柱時,東方既白,雪地上交織的蒙文篆字與漢隸,恰似兩種文明在晨光中相擁。
四、消逝的銅燈
今宵再回草原,高速公路劈開冬牧場,觀光蒙古包列隊(duì)亮起電子蓮花燈。侄女捧著手機(jī)直播“民俗表演”,彈幕飛過“草原元宵好原生態(tài)”的贊嘆。只有我瞥見老柜深處那盞生銹的銅燈,燈油早已凝固成滄桑的琥珀,卻仍封存著當(dāng)年馬蘭草的清香。
步出氈房仰望星空,北斗七星的位置與三十年前分毫不差。忽然有孩童舉著LED兔子燈跑過,冷白的光刺破夜色,而我分明看見雪地上浮起層層疊疊的舊日蹄印——那是黃羊的角燈,父兄的馬燈,還有老額吉手制的草葉燈籠,正穿越時空,照亮每個游子歸家的路。
《童年的元宵夜》
每年的元宵節(jié),我都會想起童年時代在河北老家度過的最后一個元宵節(jié),因?yàn)閺哪且院笪揖透鎰e了童年時代,跟著爸爸媽媽一起開始了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生活。
記得那天,天還沒亮,我就聽見灶房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揉著惺忪的睡眼爬起來,看見奶奶正在灶臺前忙活,案板上擺著一盆和好的糯米粉,白生生的,像一團(tuán)雪。
“奶奶,這么早就開始做元宵啦?”我湊過去,聞見糯米粉的清香。
“可不,得趕在晌午前做好?!笔稚喜煌?,將糯米團(tuán)揪成小劑子,在手心里揉圓,“你爺爺一早就去集上買紅糖了,今年咱家多包些紅糖餡的?!?br />
我?guī)椭棠贪褎┳影闯尚⊥霠?,看著她往里面舀一勺紅糖,再靈巧地收口搓圓。一個個白胖的元宵在笸籮里排著隊(duì),像一群小娃娃。
院子里傳來腳步聲,爹提著個布袋子進(jìn)來,臉凍得通紅?!敖衲昙t糖貴得很,”他搓著手說,“不過過節(jié)嘛,該花的錢不能省?!闭f著從袋子里掏出一包紅紙包著的紅糖,還有一小包芝麻。
奶奶接過紅糖,眼睛卻盯著那包芝麻:“咋還買這個?”
“今年不是收成好嘛,”爺爺笑著說,“讓娃兒們嘗嘗芝麻餡的?!?br />
我咽了咽口水。往年家里只包紅糖餡的,芝麻餡的元宵可是稀罕物。
到了晌午,村里漸漸熱鬧起來。隔壁王嬸子端著一碗元宵過來:“他嬸子,嘗嘗我家的,今年包了花生餡的?!蹦棠腾s緊盛了一碗自家的遞過去:“也嘗嘗我家的,今年有芝麻餡的?!?br />
你來我往間,灶房里飄滿了香甜的氣息。我趴在窗臺上,看見村道上孩子們跑來跑去,手里舉著自制的燈籠。有用竹篾扎的兔子燈,有糊著紅紙的圓燈籠,還有用蘿卜挖空做的簡易燈。燈籠里的蠟燭搖曳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傍晚時分,村里的鑼鼓聲響起來了。這是要開始鬧元宵了!我趕緊穿上娘給縫的新棉襖,跟著爺爺往村口跑。路上碰見柱子哥,他手里提著個鯉魚燈,活靈活現(xiàn)的。
“柱子哥,你這燈真好看!”
“我爹給扎的,”柱子哥得意地晃了晃燈籠,“走,看舞龍去!”
村口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幾個壯漢舉著竹竿,上面架著一條用布做的長龍。龍身是用紅黃兩色的布縫的,上面還綴著亮片,在火把的照耀下閃閃發(fā)亮。
鑼鼓聲越來越急,長龍開始舞動起來。舉龍頭的漢子一聲吆喝,龍身隨著鼓點(diǎn)上下翻飛,時而盤旋,時而騰躍。圍觀的村民跟著喝彩,孩子們追著龍尾巴跑,笑聲、喊聲混成一片。
舞龍過后,是踩高蹺。幾個年輕人踩著高蹺,扮成各種人物。有白臉的曹操,紅臉的關(guān)公,還有戴著面具的孫悟空。他們踩著高蹺在人群中穿梭,做出各種滑稽的動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天完全黑下來時,村口的場院上點(diǎn)起了篝火?;鸸庥臣t了每個人的臉,大家圍著火堆,有人開始唱起了小調(diào)。爺爺也來了興致,扯著嗓子唱了一段《小放?!?。奶奶在旁邊抿著嘴笑,火光在她臉上跳動,顯得格外溫柔。
回到家,娘煮了一鍋元宵。白胖的元宵在沸水里翻滾,漸漸浮起來。我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個,咬一口,芝麻餡流出來,又香又甜。
“慢點(diǎn)吃,別燙著?!蹦棠陶f著,卻還是往我碗里多舀了兩個。
吃過元宵,我提著爺爺給做的兔子燈,跟著柱子哥他們?nèi)ゴ蹇诜盘鞜?。天燈是用竹篾扎的架子,外面糊著紅紙,底下點(diǎn)著一小截蠟燭。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天燈舉起來,等熱氣充滿燈罩,一松手,天燈就晃晃悠悠地升上了夜空。
越來越多的天燈升起來,像一顆顆星星,向著月亮飛去。我仰著頭,看著那些光點(diǎn)漸漸變小,最后消失在夜空中。耳邊傳來柱子哥的聲音:“聽說天燈飛得越高,來年的收成就越好?!?br />
夜深了,村里的熱鬧漸漸平息?;氐郊遥镎谑帐巴肟?。我?guī)椭磷雷樱匆姶巴獾脑铝劣执笥謭A,像一盞明燈掛在天上。
躺在炕上,我摸著圓滾滾的肚子,想著今天吃的芝麻餡元宵,想著舞龍的熱鬧,想著那些飛向月亮的天燈。迷迷糊糊間,聽見爺爺在說話。
“今年收成好,明年開春給娃兒添件新衣裳。”
奶奶接著說:“嗯,再買些紅糖,明年元宵多包些。”
我翻了個身,在香甜的夢中,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來年元宵的香味。沒想到第二年的元宵節(jié),我就在內(nèi)蒙古的烏蘭察布市和爸爸媽媽一起過了,吃的是黃米年糕。
作者簡介:張鳳英,女,河北省保定市阜平縣人,畢業(yè)于廈門大學(xué)經(jīng)濟(jì)系,曾在北京軍區(qū)內(nèi)蒙古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河南三線央企等艱苦的環(huán)境中工作過,退休前是煙臺職業(yè)學(xué)院副教授,現(xiàn)居煙臺市,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在《奔流》《草原》《荷花淀》《時代報告》《五臺山》《陜西文學(xué)》《海河文學(xué)》《齊魯晚報》《今晚報》《膠東文學(xué)》等海內(nèi)外各種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