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家有玉米渣(散文)
臘月二十七這天,我正在廚房嘗試制作花椒肉,餐廳的飯桌上,《鴻雁》樂曲悄悄響了起來。我洗手、擦手,拿起手機,屏幕上赫然出現(xiàn)“趙聲奎”三個字。
“喂,二哥,你好!”綠色的聽筒往右一劃,我送去第一聲問候。
正是下午兩點多鐘,干凈的陽光無保留地灑在對面高層的窗戶上,一扇一扇地反射出柔軟的光。我的心情和我的眼睛一樣,很舒服。
“老四,過年光吃大魚大肉的,膩人。家有玉米渣,還有紅咸菜,好吃著呢。我給你準(zhǔn)備了幾斤。你有空,就來取;沒空,我就給你送去?!倍缭谀沁呎f。聲音不如以前有力量,語速也比以前慢了些。我行四,他習(xí)慣叫我老四。
“二哥你別跑了,我明天就去??!”我趕緊說。
趙聲奎,是我的本家二哥,比我長一歲。推算起來,我們剛好出五服,是第六服。如果說,高祖之父是天祖,天祖之父是太祖的話,我們應(yīng)是一個太祖。他仍生活在老家,和我的一奶同胞二哥房山相連,是我二哥的東鄰。
我的老家在唐山市西北方向。過了三個紅綠燈,掠過馬路兩旁的高樓,眼前出現(xiàn)一片原野。冬季的原野,是真實的?;抑蟹狐S的土地,沒有一點裝扮地在眼前伸展,素顏素面,顯得踏實可靠。偶有幾排大棚在土地上矗立,拱形棚頂上的草簾子被卷起一半,一根根的鋼筋裸露著。H型的高壓線桿橫跨長空,與長龍般的高速鐵路平行著伸向遠方,消失在視野的盡頭,讓人想起遠處的高山和草原。有的地方,稀稀疏疏地站立著一片干枯的玉米秸桿,像幾排銀色的詩行,抒寫著去年夏秋季節(jié)的生機盎然。
汽車橫穿過環(huán)路,就進入了夏屋村。這是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我在這個村莊生活了有二十年,這里的每一棵樹,每一寸土地,都刻印在我的心底。進村的路是新修的,由水泥路變成了柏油路。車轱轆發(fā)出輕微的“吱吱吱”的聲音,催促著我向前。
穿過兩根碩大粗壯的高速橋墩,在村民活動廣場矮墻的盡頭左轉(zhuǎn),就到了聲奎二哥家的北門口。一輛白色比亞迪轎車,停在門口。倒座平房,紅磚早由鮮紅褪變成暗紅。一看就是二三十年的老宅。但這陳舊的顏色,一點也沒有掩蓋住節(jié)日的氣氛。房子大門上邊,一邊一個大紅燈籠,底下則是一副對聯(lián),紅紙黑字,手寫的那種。上聯(lián):喜居寶地千年旺,下聯(lián):福照家門萬事興,橫批:戶納千祥。兩個后窗戶下邊的墻上,還寫有兩個大字,左邊是“?!保疫吺恰昂汀?。門口西側(cè),一棵杜梨樹,樹干和樹枝上,纏滿了電線,每根電線上邊,掛著不少小燈泡。三間老宅的后門口,打扮得熱熱鬧鬧,如同一個年過六旬的老婦穿上了花襖,戴上了鮮花。這顯然都是聲奎二哥的杰作。看看別家的門口,有的掛著鐵鎖,有的貼幅對聯(lián),沒有燈籠、大字之類,更沒有照樹燈。聲奎二哥的節(jié)日情結(jié)和審美意識,在老家不多見了。
正欣賞間,大門開了,聲奎二哥走出來。
“聽到有汽車的響動,想必是你到了?!倍邕^來扶著我的肩膀,很是親熱。他中等身材,偏瘦,面色有些蒼白。
“這墻上的書法,都是你的大作吧。”我指著對聯(lián)和墻上的大字說。聲奎二哥也是車軸山高中畢業(yè),比我早一年。我知道他的字寫得好,初中時,老寫黑板報。
“喜好這手,也沒大長進。瞎劃拉吧!”二哥潦草地一擺手,不值一提的意思。
“這照樹燈也是你自己弄的?”我指著杜梨樹說。
“過年了嘛,夜間打開,可好看呢?!闭f到此,二哥的眼睛有些發(fā)亮。
“難得你想出,在這條街上,獨樹一幟!”我說。
“抓空晚上來看吧,火樹銀花!走,趕緊上屋,今個忒冷。”二哥拽著我的胳膊往屋里走。
二嫂戴個圍裙,在灶臺前忙乎著。我和她打過招呼,就和二哥進了東屋。土炕上鋪著炕被,東墻山上,掛著一面老式穿衣鏡,南窗玻璃剛剛擦過,干凈亮堂。離開家鄉(xiāng)到外邊工作后,一年怎么也要回家?guī)状危看蝸?,都要到二哥家小坐,好像二哥的屋子總是這樣。二哥遞給我一支煙。玉溪?!拔抑滥憬淞?,碰一顆吧!”見面讓煙,是鄉(xiāng)親們最經(jīng)典的見面禮。二哥延續(xù)著。
“可別再培養(yǎng)我了?!蔽艺f,“你不是也戒掉了嗎,怎么又收拾起來?”二哥遺傳性糖尿病,吃了已有二十年的藥了,我記得他戒了。
“唉,就是沒臉!酒可以不喝,煙戒不掉。閨女兒子都勸我,就是戒不掉。唉,死了帶去吧?!?br />
“你的面色可是不大好。”
“快別說了,上個月,心臟搭了三個支架,差點見閻王爺!”
我驚訝,詳細問了癥狀和住院過程,是糖尿病綜合癥導(dǎo)致。我說:“那就更該戒了?!?br />
“我也沒有其他愛好,少抽點吧。不說這些了。給老四把玉米渣拿進來,還有紅咸菜!”二哥沖外屋喊著。
二嫂進來,提著一個塑料袋,放在土炕上。里邊盛滿黃橙橙的玉米渣。我從里邊抓出一把,放在眼前細看。比小米略大,顆粒均勻,晶瑩透亮,間或,可見白色小渣摻雜其中?!鞍褌€玉米渣都收拾得這么干凈,二哥你真是講究人!”農(nóng)村長大,玉米渣沒少見,但這么晶瑩剔透的沒有看見。二嫂出去又進來,將一袋紅咸菜放在玉米袋旁。
二哥眼睛亮了,小學(xué)教師給學(xué)生上課似地給我講解起來,他說,別人打玉米渣,都是搓三遍,他要搓四遍,這樣皮子去得干凈,顆粒也均勻,好看好熬。他說,熬粥時,要多放點水,多熬一會,熬到粥鍋上邊起沫,出油,這樣又香又粘糊勁道!他說,熬粥,有人主張不放堿,那不對,必須放點堿,增粘增香。
二哥說得認真,生動,生怕我聽不明白做不好,甚至有神圣的味道,好像這是大學(xué)問,至關(guān)生命。思考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里邊的小白渣,千萬不要撇出去,那是玉米芯,最有營養(yǎng),熬到火候,都軟爛了?!彼€說,熬粥還是稀一點好吃,放一會更好。
“家里還有幾畝地啊?”我一想,過了年,他就是七十歲的人了??粗h不如前幾年強壯的身體,我問。
“二畝多?!?br />
“都是你們兩口子收拾?”
“孩子們早沒人愿意干這個活了,也沒空。你二嫂子是整天累得埋怨。”
“也是。兩口子這么大年歲了,孩子們工作都挺好,地就租給別人,自己別干了!”我說。二哥一兒一女,都在城里工作,安家在城里。
“他們都死乞白賴勸我們,別干了別干了,讓我們?nèi)ナ欣锞幼。h(huán)境好,看病也方便,但我舍不得這二畝地,舍不得這老房,更舍不得村里這老的人情?!彼劾镉行駶?,停了一會兒,“種點玉米,白薯,雜糧,還有幾種蔬菜,孩子們經(jīng)常來家看望我們,順便帶回些,這多好。在市里樓房里一貓,我還得憋屈死。不去,誰說誰勸我也不去!”
說著,他拉起我的手,來到南院。西屋窗前,豎立著兩個圓柱形玉米倉,一人多高,直徑有一米五,金黃色的玉米棒子在里邊擁擠著。東屋窗前,有個咸菜缸,缸前,是個小棚子,小棚子和東院墻拐角處,有幾捆大蔥,還有一摞用棉被蓋著的白菜。
二哥指著這些說:“都是我們兩口子種的,吃不了,哥們姐們、孩子們,經(jīng)常來取。幾十年,就這樣過來了,讓我搬走,我受得了嗎?”
“咯咯咯”,這時,幾只雞從南門口進來,奔向小棚子前的雞槽子。里邊有玉米粒,還有切碎的白菜幫子。
“還有這幾只雞,真正的柴雞。玉米,打落下來的白菜幫子,剩飯剩菜,都夠它們的吃了,下的蛋,噴香。到市里,我就得扔下這一切。我舍得?”他說著,臉色有些紅潤,聲音大了。
“我看現(xiàn)在農(nóng)村也沒有幾家養(yǎng)雞的了。這是怎么回事?”我問。
“費事,買雞蛋也不貴。不種地的還要花錢買飼料,不如買現(xiàn)成的,誰還挨這個累呀!”二哥說。
我想起,我出來工作前在家里的時候,幾乎家家養(yǎng)豬養(yǎng)雞,每天可聞雞鳴豬叫,大坑里,街道上,每天可見雞們刨腿覓食。現(xiàn)在回家,再也找不見那種場景。二哥的這幾只雞,在村里,真是稀有動物了。
“家有玉米渣,你千萬別買去,還有紅咸菜,你二嫂子用黃豆醬腌的,就粥吃,沒夠!啥時候吃沒了,啥時候來?。 倍缬侄?。還說,紅咸菜要切細絲,清水洗洗,拌上點蔥絲,放點香油,更好。
“我記住了二哥,咱家的玉米渣,紅咸菜!”我的喉嚨,好像有些發(fā)緊。
我拿上玉米渣和紅咸菜,說聲謝謝二哥二嫂,就出來了。我將玉米渣和紅咸菜放在車上,隨即敲響了我家二哥的門。
(2025.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