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石門札記(散文)
從前,從鄉(xiāng)村到廣州讀書,以為是進了都市了。卻不想,那讀書的石門,倚條流溪河,拾石門山而上。出入往來,門口好大一片蔗園、香蕉林、水田、旱地。那村莊名慶豐,一派的親切。我們學子,初中畢業(yè)考來,小的才十三四歲。在祖母一樣的古榕下,在啟于秦晉的古碼頭,聽咕咕鳥叫,看漁民拋網撒向殷紅的太陽。千般有情的。至于校園里,我這時寫時,總又耳邊響起做操進場的進行曲,聞見紫荊、木棉、白玉蘭的氣息。一眾同學,回那園子里去,熙熙攘攘開來了啊。
一、傳書
不知怎開始的。就從華明處得來本《七里香》。才知有個臺灣的詩人,說是父親為蒙古人,向來為此驕傲,卻未曾去過蒙古去過草原。這女詩人同時是個畫家,或者說本來是個畫家,就在每首詩的末了,用極長的線條插了畫?;驗槭缗?,長發(fā)四垂?;驗闃淠?,圓融可嘉。或為海的浪波,千層千疊。那里面的詩,總喚人心溫暖起來,又不致太膩,似說了自己想的、要說的,又似見個美好的女子,在春天,在靜夜,做詩經樣的訴說。
那書聽說是從女生傳來的。于是愈覺得封面和內頁都有種柔軟、素潔和芬芳,脈脈地,萌動著某種神秘和令人向往的未知、可能。那傳遞在教室如河如隔的每排座位的中間,又似牽了看不見又看得見的繩線,各人就懷了某種不言的歡喜、期盼。
后來,又傳她的第二本詩集。是文琴從李暉那里得來的。我們幾位,就偶在一個教室夜修的同學都如潮汐退盡,露出如沙灘頭一樣的,那時以為夜深了的蘇式大樓的飄浮在哼哼叫的蒼蒼的白色熒光下的桌椅群中,熱切地說了悶久了的心得。眼光忽地向浸在南窗外無邊夜色的木棉、玉蘭、紫荊和七里香,忽地定定盯著近前的黃皮的課桌面,忽地又極快掠過人的臉、頭發(fā)、手、眼晴,然后佯作安靜、深入地將目光落在各人手里的書、硬皮抄。突地打開,或共同看、念上一段。以證明自己與對方的某種共鳴。久久歡喜。直至蕩漾到不見或相見的很遠時候、地方。
到傳《平凡的世界》時,我們搬到新教學樓了。又還自文琴傳來。說是先聽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文學節(jié)目聯(lián)播。我們那時人人一臺小收音機,出入為伴,啟清甚至帶到教室,自修時小聲地放。各人各取所需。有聽歌的,像忠善,他最喜阿梅——梅艷芳,對她的美麗也嘿嘿稱好。有聽評書的,又是忠善,聽一個渾厚又光亮的中年人聲音用粵語講古仔,總引我在中午安心睡去。有聽夜里由陳曉玲、張秋萍姐姐接來電,喃喃,也引我們有無限聯(lián)想又心安。這個,男生女生個個都賴為深夜和孤獨的慰籍。華明甚至還去過信,在那時代浩瀚的信件中幸運地讓主持人點到,念了他的信。那時,廣東開風氣之先,開了專門的新聞、音樂頻道。杜暉還引我們201一室的同學清晨圍在張啞色木桌邊來等、聽開播的儀式——令人激動、歡喜。這情形,是一個時代、青年人的圖景、圖騰。女生210室那時正與我們用一種社會流行的方式——書信傳言,一來一往地,對話。她們圍著聽“孫少安、孫少平”的圖像,我至今想來也很親切、美好的。
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就這樣等著、傳著。一時,圖書館還沒有,為加快傳看,我們有人就在晚十點熄燈后,就著昏黃又嗡嗡蚊叫的樓道口的燈來看。
更且,大家男生女生在實際沒有多少交往,甚至有一種類于古代授受不親中才解放過來的感覺時(實際也是,我們小學初中就男女生不說話、不同桌,甚至女生無人敢穿裙子),竟以孫玉厚老人一家為津梁,有了無忌的熱切、自然。運動會,在操場邊;電工實習,在校道玉蘭樹下,在實習樓樓道的扶欄前;在療養(yǎng)院湖邊,向南的水泥桌凳;在石門老碼頭,老祖母一樣的古榕下,各人,就玉厚老人,就想起老家的爹娘,感恩她們的勞苦;就少平,就引起自己對于苦難、窮和愛的萌動,作有意無意的自憐,甚至自白(往往男生專說蘭香,而女生獨喜少安、少平)。一時,在于那資信奇缺年代,竟有人知道了路遙這個人的生活(愛吸煙)、艱苦寫作(早晨從中午從礦山開始)、經歷(當過副縣長,在文革中陷入一樁整死人的公案),就與華明、春燕幾個,引為對于人生的噓唏、婉惜,從此,生了對于生活、校園、人生的更加熱愛。
那時,我從捷東兄那里,傳看了宋詞集注、李清照、蘇辛、郁達夫、沈從文、北島、楊再春(書法)、散木、沈尹默、泰戈爾。從壁春兄處借了一大摞考學的數(shù)學題(實際是送給我了。可惜我?guī)资陙碓贈]見過這學兄、同鄉(xiāng))。從堅民兄處,在學生科夜談,知道《領袖們》(居克松著),并由此引申,讀孫中山、毛澤東、周總理、鄧小平、宋耀福、宋慶齡。與懷雄睡一張床,受他影響,讀朱仲麗、葛蘭臺、卡耐基。還從王俊偉兄處,讀了《圣經》,將里面詩句如“你心中有梁木,不要怪人眼中有刺”,抄在教室后墻的版報上。這個我待后來說。
哦,對,在中山醫(yī)、華師、鴻程中學,受木得兄、招武兄、洪蕪兄影響,又知道了尼采、叔本華、古蘭經,讀了胡耀邦。春燕不知為什么,竟然有一套寫文革的書。女生那里,又有一本《河殤》,那封面甚是斑斕。那里面講藍色文明:海洋。從馬忠寶老師那里,又特別去關注美學、詩和音樂。
二、出廣州
那石門歲月,早晨總不夠睡。要六點過點就起來,或做早操、掃校道,或早讀,伴克啟、海恬她們在沒幾個人的教室背英語。
晚飯卻吃得極早,有時居然四點多就吃好。只好結伴去流溪河畔,倚個釣魚臺,古人一樣,望夕陽如海,故作興嘆。
大家想啊,我們那時間才十幾歲,一個個飽受了鄉(xiāng)村勞作、讀書的苦,滿懷“詩書、耕讀、傳家、繼世”的激越(比如我,考上這中專,一個夏天,多少鄉(xiāng)親送來肉、雞蛋、面條,我外嬤又如何在我放假回去總決意要我細妗煮甜面給我,還不論分說拉起我的手說一定要走東門說我們孩子以后要做官),卻不想舟車至此,四外都是蔗園田地大江山岡,有些同學據說來學校前沒騎過單車。況且,87年,南風既起,我們又正少年青春,怎好安心這暮鼓晨鐘的小和尚小尼姑的生活呢?久懷出城去的心了!悶不住啊!
那那時覺得極大的輪渡,啟動時萬噸巨雪翻騰。離岸,總要收那無比大的鋼繩索,由船員發(fā)出比大埕漁民壯得多的一吼。
這或許是我們在石門生長的一個象征、里程、啟點。我現(xiàn)在想來,一個少年人的成長,自然首先在于生理、身體的方面,但在心理、心靈、人格上,最有作用的,一是深入、細致的關懷(包括如前講的書籍方面,包括好朋友的心靈交往,倘又書與內心的摯誠兩樣兼好,那就是一個好的人的極幸運了);一是真實的觀察和實踐、參與(包括參與到一個時代一個地域,甚至一棵樹一座小山一件小事)。所以,那少年出廣州去的滋養(yǎng)大致也有些脈絡、紋理的。
那巨輪從水泥做的擺渡船離岸,突突突,十分用蠻力,打了好幾個悶雷,攪起江底的沉泥舊沙,將從漓江、滇地、韶州來的浮物反卷下去。終于有力地劃了條龍蛇翻卷的弧線。一時又在江心,向東南正了身,撣落一身尾隨雜物,一心地,在大海一樣的深流中,十分貼切地犂開,漾開個無比大的八字形的水紋,一直推到江岸去。
每這樣,我這個少年人,定然是要站在二樓甲板尾,看江頭的山崗、樹、沙洲順序地向后推,好像一切動力皆由于我。
每這樣,我就想“北冥有魚”一段,引為騎了鯤鵬背了?!@是一種紋理吧。
開初去市區(qū),總去北京路。有時是真有目的的。比如,杜暉總去大學鞋店買鞋,我總去路口的三多軒買紙筆,去路尾的古藉書店買帖子。但也確有漫無邊際地瞎逛的。
誰知這樣來亂走,卻是最好的。你看吧:這個好奇怪,看似條巷道,三個人并排過不去的,卻好深,門口擺個平鼎子,嚓嚓聲,煎了金黃的韭菜餃。我那時要像現(xiàn)在這樣,袋里有幾百元,真要讓同行的好朋友,富豪一樣來好好享受。不吃別的,光吃這個。
這不,還有同學去高第街,亂走,走出個許地,說是許廣平先生的故居。
我的發(fā)現(xiàn),多在于書方面。比如:梁鼎光先生用鋼筆臨的古帖本子、科技書店的食物歸經的書、蔡儀先生的文學理論、但丁的煉獄,還有關于詩詞的刊物。
總之,出廣州的第一動機,是要去看世界。這樣子,后來引申為到了別的好地方,做了別的新鮮事:在火車站廣場西頭的巨大的郵局,買了好多郵票,我將好看的各式貓、花都寄給要好的同學了。在廣園路,我們總習慣于坐車到廣州火車站,從車站向西場碼頭去的中間,拐進條橫、短的街巷,買就地擺著的錄音磁帶。那些帶子無論誰唱的歌,賣菜一樣胡亂堆在塊油布上,任人蹲下來嘩嘩挑畢。攤主就叫:一盒兩塊半。那些專輯緊跟了港臺和全國流行的歌星和曲子,委實讓我們覺得時代和生活有了鮮活的亮色。只是都盜版的,一面末了的歌,總只聽個半首。我于一日,不甘心這效果,就去商場買正版的鄧麗君。鄧麗君的好自不必說,單那音樂就一層層的、高中低音好像專從一個立體聲的錄音機的不同聲道里出來。有時遇上鼓點,那鼓的位置輕重也好清明。而我那錄音機是在南方大廈附近買的。買過個小的,放床頭被偷了,又買了個大的,后面不喜歡就放家里去。我在南方大廈與懷雄一起要上樓去,突地有人從上面下來,為他開道的人一下將我置邊上去。那動作極快,我又無什么感覺,是沒反應過來。后來看新聞說有外國人來訪。我無端就以為那時我定是碰上了。大沙頭,很奇怪,不知為何在那里買了極便宜的外套和旅游鞋。只是拉鏈總要么拉不上拉不下,要么開了口。鞋子更是十分擠腳。不知是短了碼,還是長高了。
說個有趣的。我一日在動物園門口,見人在賣手繪的書簽。那人極快地現(xiàn)場畫了花鳥,還應人的要求,或寫了詩詞,或寫了格言警句。我買了些,寫信時付信封里送了同學。一時不夠了,索性自己畫寫了一些。前幾年初中同學聚會,有個人就拍了給我認。我看那稚氣的筆觸,像看見自己的孩子,又像看見自己。只奇怪自己,從前沒與這美好的女生說過話,我怎么敢大了膽子就寫了信畫了畫。但愿沒亂說話才好。
二年級時起,出廣州,就多為與同鄉(xiāng)同學交往。
我們那時都看卡耐基。我初初是在小敏床頭見到。小敏又總夾在課本里帶教室去。我于是也搞了一些來讀。那里面有講人性的優(yōu)點弱點,有講交際的藝術。老卡以自身來說法,講自己小時候如何拘謹,后來如何克服,成為演講和社會活動大師。里面一些簡便的心法——如:如何克服社交中的壓力呢?放低好了。“沒有人會踢一只死貓”(西諺)。這些,我后面做青年工作,總連同李燕杰教授《塑造美的心靈》一并推薦與青年同事。
這個作了啟蒙,我就一點點探索與人交往。
我先去了義忠那里。他是我初中同考來廣州的同學。他所讀的水利電力學校我報考時也考慮過,所以入了處于天河林和村的學校便覺與之有某種淵源和親切。義忠的宿舍布局很有特點,并不與我們石門一樣規(guī)整。而是架子床(上下鋪)有橫有豎。我不知為何,總記得與他在橫的那下鋪,由他來教我下圍棋。我們什么都交心,講心里的真話。他講,珠委有個前輩鄉(xiāng)親,很關心親切,要畢業(yè)后能進他那里去,該多好。他后來畢業(yè),果然得了提攜關懷,如愿到了水利部直屬的珠江水利管理委會會的設計院工作。畢業(yè)后一年,我們又一同考入華南理工大學進修。我們更在我租在楊箕村的那間大排檔上面的小屋,睡一起,徹夜地談了自己、國家,臧否世事人物,展望未來,對人生和社會充滿向往、期望。他后來去外省工作,我們聯(lián)系就少了。我們都是真誠的人,又樂于做事,敢于面對各種現(xiàn)實,又在現(xiàn)世中不入濁流。(這在人群中已經是少數(shù)。)
招武兄與我同是87年來廣州,他上了華師的物理系。我就有好幾個周末,睡在他宿舍,在校園與中南兄、友源兄、惜芝姐一起說話、看小虎隊貼畫、討論書法、游覽校園、回憶東郊公園同鄉(xiāng)聚會、去食堂排隊打飯、去看電影,算是過上了大學生活的一部分。中南兄很忠厚,我由他與招武兄引著,去拜訪在華師讀研的來發(fā)兄(可惜不在,只見宿舍有廳有房,十分羨慕,想自己以后要也讀研多好)。友源兄依舊話鋒睿智。因初中同在顯佳老師的宿舍里交往相處,所以也親切。他后來去華僑中專教書,我還從東山騎二個鐘的單車去郊外拜訪他(可惜不在,我只趁機飽覽一大片山和荔枝林)。招武兄是我爸學生,又同個村,他還借了部單車與我,讓我從東郊騎回西郊石門(足足有30公里)。不知為什么,我總記得這些情景:天河體育中心前的天河路好多車道好寬闊;之后過立交,過五山去有一片小林子;入校南門,綠蔭道有好濃的六七十年代感(甚至文革感)。有一個美好的場景,引為我?guī)资甑幕貞?、贊美(我專門寫了詩,發(fā)在中國詩歌網):就是一夜星稀月朗,我與招武兄去看校園的露天電影??词裁床挥浀?。但一時,影片靜下來,放映機咔咔聲油潤可見,就在旁的教學樓傳來練習鋼琴的聲——那聲音仿佛從半空傾瀉而下,充滿整個園子,引我無限的對于美好的難言憧憬。
與鄉(xiāng)親友人前輩的美好往來,今日回想,愈覺珍貴,我且日后細說。
每這樣再回到返石門的輪船上,夜空如水,沿岸燈火不斷迎我合來,不時經過一些大廠大橋大建筑,燈火和情景,總讓我心生豪邁,想到我曾祖父、大伯公、二伯公年輕時的遠渡重洋。一時,竟總覺得,那景那情,不正是夢中美好的海市蜃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