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熱愛】萬古劉方(征文·小說)
一
他左手里托著著一張紙,上面有兩塊臭豆腐,右手端著一個碗,碗里是本地黑作坊釀的棒子(玉米)酒,碗里的酒和往常一樣,不多不少正好二兩。
他走到村頭,或者說是村外,因為他的住房和村里其他人家并不相連,這里是他的家。小小院落里面是兩間北房和兩間廂房,都是真正的土坯房,從地基到屋頂,沒有一塊經(jīng)過燒制的磚瓦,從上至下都是褐色的土。屋頂上長滿一尺多高的綠草,若是稱為“茅屋”還不如稱為“草房”更為確切。廂房對面是大垛柴草,把整個院子擠得只剩下一個窄窄的通道。
他這座土墻草頂?shù)耐僚鞣亢屯猎鹤?,和村里那些紅磚紅瓦的高大房屋形成鮮明對比,好在他沒有相鄰的鄰居。
北屋是他居住的地方,外間屋砌著灶臺,靠墻擺著一溜大缸,缸里裝滿糧食和米面。里間屋是他睡覺的地方,土炕的炕頭卷著他的被褥。
他推開秫秸編的院門,院子里立刻熱鬧起來。兩只土狗來到他身邊,他把手里的臭豆腐和碗里的酒讓狗聞聞,兩只狗聞了一下躲開了,他又讓貓去聞,貓聞了聞也委屈地走了。他笑了:“就知道你們這些王八羔子不喜歡這些東西?!?br />
棚子里的驢開始打響鼻,他把酒端到驢的鼻子附近,驢伸長鼻子真要喝酒,他把酒碗躲開說:“你個王八蛋想喝酒?沒你的份。”
他進屋把酒和臭豆腐放到外間屋的灶臺上,然后摘下掛在高處的柳條筐,從里面拿出玉米面餅子,又從灶臺上的大籠屜中拿出一節(jié)“肉懶龍”,捏碎了攪拌在一起,分別裝在兩個破盆子里,拿到院子當(dāng)中,一盆是貓食一盆是狗食。棚子里毛驢響鼻打得更加厲害,他說:“別著急,馬上輪到你。”接著他用篩子篩了一些碎草,又用水拌上一些麥麩,拴在驢槽上的毛驢搖頭晃腦吃起了草料。
伺候完這些小動物,他打開院子的柴門,去院外拔了兩大蔥,邊走邊剝大蔥外面的老葉,幾下就露出里面白白的蔥白,連洗都不洗就拿進屋子。
他拉過一張小馬扎,坐在灶臺前開始自己用餐。用大蔥抹一些臭豆腐,端起碗來喝一口酒,兩棵大蔥吃完,臭豆腐抹沒了,酒也喝干了。掀開大籠屜,從里面切下一塊“肉懶龍”,吃到嗓子眼打出帶著酒氣的飽嗝。
肉懶龍是他最喜歡吃的飯。平時他不蒸饅頭不烙餅,只做大個肉懶龍。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出河工用的大鍋、大籠屜沒人要,他撿回家來,同樣是出河工做飯的大案板也一并撿來。和上一塊白面,在大案板上搟成大面片,把攪和好的肉餡攤在上面卷起來,然后像龍一樣盤在大籠屜里,蒸熟之后一塊一塊切著吃,吃完了再繼續(xù)蒸。一年到頭他總吃這種飯,從沒有吃膩的時候。
吃飽肚子,他又去院外照看一下幾個小動物。除了那頭毛驢,什么貓啊狗的,都是他隨手撿來的野貓野狗,它們愿意在這里伴隨他,他就每天給它們準(zhǔn)備吃的東西,若是跑走了他也不管,任憑小動物們來去自由。
家里電視他偶爾才看,每天晚上吃完飯,他摘下墻上的破二胡自拉自唱。破二胡是撿來的,他根本不懂拉二胡的穩(wěn)、平、勻、直,拉不出什么音調(diào)節(jié)奏,只能拉出“吱吱”作響的噪音。他自拉自唱,永遠唱樣板戲《紅燈記》里鳩山唱的一段:“只要你忠心為帝國賣力氣,飛黃騰達有時機……”
二
他已經(jīng)將近九十歲,一米九的高大身板腰不塌背不駝,只有滿頭白發(fā)、臉上的白胡茬和溝壑縱橫的皺紋,才顯出他的蒼老。
他的名字叫“劉方”,劉方和“萬古流芳”諧音,于是人們也叫他“萬古”。也許得益于這個外號,他活成了村里年齡最大的人,人們?yōu)樗幊龈柚{:“千年王八萬年龜,百年老兔子沒人追”,他聽了一點也不惱火。他更不在意人們叫他什么,叫他“劉方”他答應(yīng),叫他“萬古”他照樣答應(yīng),叫著叫著,“老萬古”就叫成了“老頑固”。不過叫他外號的都是村里年歲大的人,年輕人遇到他,都是稱他“老伯”,或者叫他“劉爺爺”。
他十三四歲就下地干活,練就了一身干莊稼活的好身段,各種農(nóng)活樣樣精通。生產(chǎn)隊時代,他永遠拿最高工分。后來生產(chǎn)隊解散了,村里的土地承包到各戶,各家莊稼一家比一家長得好,糧食產(chǎn)量快速提高。他這個老莊稼把式承包的土地,莊稼卻長得又矮又小,產(chǎn)量也是全村最低的。這些年化肥供應(yīng)充足,別人家往地里大量揚撒尿素、二胺、復(fù)合肥,他卻一點不用。還是按照老傳統(tǒng),每天背著糞筐到處撿糞?,F(xiàn)在的農(nóng)戶都不愿再使用費工費力的農(nóng)家肥,撿糞很容易,他把承包給自己的土地鋪上厚厚一層糞,還是沒有使用化肥的莊稼長勢好。他不攀比其他農(nóng)戶,反正家里就他一口人,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地里收些糧食好歹就夠他吃上一年的。
后來村里的土地集體轉(zhuǎn)包給種田大戶,人們不再去地里干活,坐在家里等著拿承包費,劉方承包的土地混雜在其他人家的土地中間,也被一并轉(zhuǎn)包出去。他一輩子離不開種地,沒有了承包的土地,他就四處開荒。所謂開荒,也不是真正去開墾荒地,種地使用大型機械,路邊、水渠轉(zhuǎn)彎等地方會有很多死角,機械無法顧及,只能丟掉撂荒。劉方最愛的是土地,他常說,只要是個人都要靠土地養(yǎng)活,以前有人當(dāng)了大官或者發(fā)了大財,都會去購買土地,就連皇上都有自己的自留地。莊稼人生在土里,住在土里,指望著土地填飽肚子,死后還要埋進土里,是地地道道的“土行孫”,扔下這些邊邊角角的土地實在是“造孽”。劉方要用自己的雙手把這些撂荒的地方開墾出來,邊角土地東一塊西一塊,大點的地方他種上小麥、玉米,小塊種豆子,打下的糧食湊在一起,足夠他吃上一年。他說,機械種出來的莊稼沒有糧食味,只有用自己雙手種出來的才會養(yǎng)人,他之所以能活這樣大的歲數(shù),全靠自己手工種的糧食滋養(yǎng)。
能夠幫他種植這些零散土地的是家里養(yǎng)的那頭小毛驢。他所種的渠邊路角車輛進不去,收割時他就用小毛驢往家里馱。小毛驢春季下種的時候拉犁,秋收的時候成了運輸工具,平時閑下來又成了他的座駕。
他經(jīng)常去趕集,盡管不做什么生意,他喜歡那種熙熙攘攘的氛圍。他不會騎自行車,趕集騎著小毛驢,粉鼻子粉眼白肚皮的小黑驢個子矮小,他的雙腿又長,騎在驢身上,他的兩腳垂下來幾乎擦著地面。年歲大了腿腳不便,為了上下驢安全,他手里還要拄上拐杖。拐杖是他自己做的,一根搟面杖粗細的棗木棍。人們用拐杖沒有使用棗木的,棗木天生結(jié)實,只有要飯的手中打狗棒才使用棗木,他才不管這些講究,拿在手里順手就行。他騎在驢上把拐杖一下下點擊地面,小毛驢好像生了五條腿。
現(xiàn)在的集市上,他的這種打扮絕無僅有,就連以前常見的毛驢都成了稀罕物,經(jīng)常有一大群孩子圍觀。外村人大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見有人喊他“老萬古”,就跟著叫他“老頑固”,他成了十里八村的名人。
每次趕集他必買的東西是豬肉,買回去剁餡做大懶龍。
三
劉方?jīng)]有兄弟姐妹,父親在他小時候就去世了,是他媽一個人把他拉扯大的。他這個人命薄,到他十六七歲的時候,他媽也一命嗚呼。
媽死了,劉方悲痛大哭:“媳婦啊,媳婦啊……”
村里長輩人罵他:“你這個混蛋,死的是你媽,你怎么哭媳婦?”
他說:“我知道死的是我媽,我媽死了,往后誰還給我張羅娶媳婦,沒了媽也就沒了媳婦?!?br />
劉方?jīng)]有打一輩子光棍兒,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村里來了個要飯的餓昏在村頭。劉方把她扶到家里,把從食堂打回來的稀湯寡水分給她一半,等她醒過來洗把臉,這才看出來是個女人。女人見有人給她吃的東西,賴在劉方家里不走,后來就成了他的老婆。
劉方撿來的這個老婆是“絕世大美女”。她的個頭矮小,有些駝背,兩條羅圈腿,和高個子的劉方站在一起,只有他一半的高度。她滿臉大麻子,塌鼻梁,兩個鼻孔朝天,耷拉著兩條厚嘴唇,三角眼,眼睛里總是布滿血絲,村里形容她的眼睛像“餓狗吃了死孩子一樣”。
人們和劉方開玩笑,說他老婆是村里第一大美女,劉芳說:“你們別眼兒熱,丑妻近地家中寶,老婆丑點沒人惦記,保證一輩子不會當(dāng)王八?!?br />
“你們兩個高矮差這么多,夜里怎么辦事?”農(nóng)村可以隨意開些下流玩笑,更何況劉方是個愛說笑話的人。
“高矮不一樣不要緊,可以中間找齊?!眲⒎酵瑯佑猛嫘υ捇卮?。
劉方老婆和他一塊生活了幾年,后來得了一場重病死了,沒有給他留下一兒半女。
老婆死了,劉方捶胸頓足大哭:“媽呀,媽呀……”
別人問他:“死的是你老婆,你怎么哭媽?”
“老婆每天疼我伺候我,和我媽對我一樣好,她死了和死了媽一樣?!?br />
老婆死了,劉方又成了一個人吃飽、一家子不餓的光棍兒,用確切的話講,半截打光棍兒應(yīng)該叫“鰥夫”。
四
生產(chǎn)隊時代,為了增加肥料來源,號召各戶養(yǎng)豬,豬糞交給生產(chǎn)隊,養(yǎng)一頭豬生產(chǎn)隊每天給記十分,和最高壯勞力一樣。劉方一個人給自己掙工分,在生產(chǎn)隊里是人均工分最高的,但是為了多分一口糧食,他也養(yǎng)了一頭豬。那時候的八戒后代們比現(xiàn)在的生活水平差遠了,主食是糠麩,還要摻上大量野菜,于是下地挖野菜成了社員們的主要業(yè)余活動。
夏季,高粱玉米都長到一人多高,形成了連綿不斷的青紗帳。這時節(jié)地里沒了什么農(nóng)活,只等秋收到來,生產(chǎn)隊出工也松懈下來,每天中午可以午休,稱為“歇晌”,讓社員們睡到下午三點多才會敲鐘上工。勤勞的人不會浪費這段時間躺在炕上睡大覺,紛紛去地里挖野菜、割豬草,其中少不了劉方。
這天午后,劉方背著筐鉆進青紗帳割豬草。青紗帳里悶熱得和蒸籠里一樣,劉方去地里的時候沒穿上衣光著脊梁,也顧不得高粱、玉米葉子把身上劃出一道道小口子。草筐很快割滿了,劉方正準(zhǔn)備回家,忽然聽見不遠處玉米葉子嘩嘩作響,他心說是不是有野兔什么的,如果能捉到一只,回家能燉一鍋肉解饞。他悄悄走了過去,卻看到了一副活的“春宮圖”。
只見一個男人站在那里,褲子褪到腳踝,一個女人褲子脫下來扔到一邊,女人摟緊男人脖子掛在男人身上,她的雙腿分跨在男人兩側(cè),男人抱著女人的兩腿,女人一面上下聳動一面小聲呻吟。
劉方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看這場好戲,心說我沒教過徒弟呀,怎么把我和老婆常用的姿勢學(xué)去了。他很快認出來,那個男人是生產(chǎn)隊長,女人是本生產(chǎn)隊的蘆寡婦。劉方想溜走躲開,無奈腿腳有些不聽使喚,總想再看上幾眼。就在這時候,一只牛虻叮在他臉上,他伸手拍打牛虻,發(fā)出“啪”地一聲響,正在興頭上的隊長一眼看見了他,慌忙中他推下吊在身上的蘆寡婦,提起褲子跑了。蘆寡婦被摔了個屁股蹲,抬頭看見了劉方,她想伸手去抓自己的褲子,忽然聽見附近又有了響動,好像是有人走過來了。她忽然上前抓住劉方的褲子往下一拉,劉方的褲帶是一根小布條,褲子被一把拉下來。那時候由于布票短缺,男人們一般很少在褲子里面穿短褲,劉方褲子被拉下來,他又光著脊梁,全身上下成了赤裸裸的裸體。
蘆寡婦大喊:“快來人啊,這里有人耍流氓,把我強奸了!”
劉方被扭送到村革委會,革委會幾個人拳腳相加,輪番審訊他。劉方犯了寧脾氣,任憑如何打罵死不承認。家族的幾個長輩找到革委會給他說情,最后革委會決定讓他花錢了事,讓劉方賠給蘆寡婦十塊錢。劉方空閑時間割些青草賣給供銷社的馬車運輸隊,換回幾角錢去買大鹽、火柴和點燈的煤油,十塊錢對他來說無疑是天文數(shù)字。革委會幾個人知道他真的拿不出錢來,就讓他去信用社貸款。當(dāng)時農(nóng)村信用社有對農(nóng)村貧困戶貸款的業(yè)務(wù),在村革委會擔(dān)保下,劉方貸款十塊錢給了蘆寡婦,才算把這件事了了。
生產(chǎn)隊長知道了是劉方壞了他的好事,開始處處給他穿小鞋,分派農(nóng)活的時候,把那些苦活兒、累活兒都讓劉方去干。劉方干了半輩子莊稼活兒,什么苦活兒累活兒都不在話下。
那時候農(nóng)閑的時候總要出河工去挖河,挖河時候由生產(chǎn)隊管吃飯,平時吃飯是窩頭咸菜,偶爾也會改善一下伙食。生產(chǎn)隊磨些白面殺一口豬,伙房最常用的做法是把這些面和肉做成“肉懶龍”,做工即簡單又符合大家胃口。
每逢伙房改善生活做“肉懶龍”,中午回去吃飯的時候,隊長必定要留下劉方在挖河工段看守工具,等其他人回來上工再替換他回去吃飯。很多時候,等劉方來到伙房,“肉懶龍”都被大家吃光了,他只好自己啃窩頭咸菜。那些一塊出工的四類分子都能吃上“肉懶龍”,劉方這個正牌的貧下中農(nóng)卻只能吃窩頭咸菜。
“肉懶龍”給劉方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后來生活條件好了,他最喜歡吃的飯就是“肉懶龍”。
五
蘆寡婦其實也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她姘靠生產(chǎn)隊長也是出于無奈,她自己拉扯一個五六歲的女兒,是生產(chǎn)隊里最貧窮的人家,和隊長亂搞,無非是想讓隊長多照顧一下自己家。她知道自己冤枉了劉方,內(nèi)心感到十分愧疚,甚至有了要嫁給劉方的念頭,然而還沒等她說出自己的想法,卻得了一場重病,死了。
蘆寡婦家在村里是孤姓,沒有其他族人,她死后,女兒蘆春燕成了孤兒。當(dāng)時正是派性奪權(quán)鬧得最厲害的時候,誰會注意一個沒人撫養(yǎng)的孩子,蘆春燕整天流落街頭,像一只沒人要的野貓野狗,在垃圾堆里隨便翻出點吃的往嘴里塞,餓得焦黃精瘦沒了人型。白天她到處找吃的東西,夜晚由于家中剛死人不久,她不敢獨自一人住在自己家,扎在生產(chǎn)隊的柴草堆里睡覺。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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