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遇見老王(散文)
光標(biāo)在屏幕上一閃一閃地跳躍,我呆呆坐在桌前,任思緒紛飛。
妻子阿鳳走過來,見我悶悶的樣子,笑著說:“可以寫一下那個老王啊?”
“老王?是給我們裝修的老王嗎?你怎么……”
不想,我的話尚未出口,一個熟悉的身影便驀然閃現(xiàn)在我眼前,心頭頓覺一陣溫暖,這溫暖迅速在體內(nèi)不可遏制地升騰開來,仿佛有一雙溫情的手,在這凜凜冬日,為我推開了一扇向陽的小窗,讓陽光陡地照射進來,先是很小的一縷微芒,后匯成很大的一束,最終讓我周身披滿了陽光。想念你,閃著溫暖之光的老王!
初識老王,是在秋日的一個午后。
隨著一陣“叮咚”的門鈴聲,我打開房門,裝修公司的李經(jīng)理帶著兩位師傅,出現(xiàn)在眼前。就在三天前,我和妻子終于痛下決心,要將現(xiàn)在居住的房子局部整修,于是在網(wǎng)上約了一個外地的裝修隊伍。為啥?因為局部裝修,活少,細碎,利潤小,但需要的工種多,又窩工不劃算,本地著實沒人愿意接手。我心想,如果有外地隊伍在此施工,施工間隙攬派人手干這活兒,或許能行。恰巧,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到市里來的李經(jīng)理,竟一拍即合。
李經(jīng)理安排師傅們將物料和器具運上樓,留下一位師傅全權(quán)負責(zé)這活,便抽身離開。
“一個人能行嗎?”我遲疑著打量起眼前的這位師傅。中等精瘦的身材,方正黝黑的臉膛,深邃的眼睛散發(fā)著溫情的光芒,一身藍色老舊的工作服,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白漿。顯然,他剛從工地趕來。
他木訥地向我伸出雙手,想握住,但又立即縮了回去,憨憨地笑著:“叫我老王就好!”躊躇間,粗糙的雙手搓在一起,指間隆起的老繭泛著灼灼的紅光。
我忙握住他緊張搓動的手,說:“那就辛苦你了,老王!”我覺得,面對有著這樣一雙手的老王,毋庸多說,一切懷疑似乎都是多余的。
接下來近半個月的日子里,老王便緊張忙碌了起來。每天清晨,他披著朝霞如約而來,下午走時,馱著余輝匆匆而去,有時接到李經(jīng)理的急電,便又風(fēng)一樣趕到主工地去,猶如一位追趕時間的行者,風(fēng)風(fēng)火火奔波在駐地與我的居所之間。
由于局部裝修讓老王行動受限,我們晚上還要住在這里,這給老王的施工又帶來了諸多不便。但他從沒一句抱怨,一直默默地干著,給屋頂補白時,先輕輕用剃刀將局部的污跡刮去,再附上一層繃帶,然后一遍又一遍,五天內(nèi)間或刷了三遍,那神情,好似在給傷員細心包扎著瀝血的傷口,精心護理著,直到恢復(fù)得完好如初。我站在旁邊看著,忍不住拍手叫好,不由自主打開了話匣子,和老王師傅天南海北攀談起來。
“老王,您的手藝真好!”
“還好還好,這活急不得,不能只講速度的?!弊院栏幸幌伦訉懺谒樕稀?br />
“我想,您一定是你們隊里的多面手?”
“也算吧,自十六歲出來學(xué)木工,在外闖蕩已有三十六年,干過所有的工種,這也是李經(jīng)理安排我干這個活的原因,省人力不窩工。老板待我不錯,疫情期間也給我發(fā)著工資養(yǎng)家呢。你這活沒人愿意干,但不會全活肯定干不了。老板讓我干,我要對得住你?!?br />
我生平第一次聽到工人在背后滿口說著老板的好,這不禁讓我對他肅然起敬。老王的內(nèi)心也是蠻柔軟的呢,總是念著人家對他的好。老王說喜歡這份工作,看到房主滿意的神情,內(nèi)心也是一片歡喜。
“你們晚上住哪?”我隨口問。
“工地上,”他用手指著刷漿時用的鐵架上平鋪的木板,笑瞇瞇地說:“就睡那上面。”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鐵架上,高低兩層的橫欄,并排錯落擺放著稍寬于一肩的木板,天!那上面即使鋪上再厚的鋪蓋,睡覺時也不能自由屈伸轉(zhuǎn)動,這怎能安然入睡?又怎能讓他第二天又像打了雞血一樣爬起身來,全然忘掉渾身的酸痛?我的喉嚨頃刻被一團軟軟的東西堵住,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伸手去揉眼睛,眼前卻早已蒙上了一層薄霧,我深深地淪陷在莫名的感動中,久久不能自拔。
該是心懷怎樣過人的堅忍,方能支撐著老王從容面對難熬的漫漫長夜?
自此,被感動擊中的我,會在每天早晨和下午,為老王提前泡好一壺花茶,再放入十?dāng)?shù)顆冰糖,讓他在休憩時,汲取一點點溫暖的甜,享受一下片刻的輕松時光。
休憩時,老王也會盯著手機看,臉上掛滿了笑意。我以為他在看流量視頻,一次從他身邊經(jīng)過,不經(jīng)意的一瞥,哦,原來老王在看照片,全家福,孫子的近照,以及兒女、老伴的照片,一遍,一遍,又一遍。我的疑惑瞬間便有了答案:是愛和責(zé)任啊,對親人的愛與思念,在強力支撐著他,這世間哪里還有比愛更神奇的力量?
一轉(zhuǎn)眼,到中秋節(jié)到了,老王邊干活邊破天荒哼起了小曲兒。我打趣逗他:“是不是今天可以回家和嫂子團聚了?”他便羞赧地紅了臉:“是呢,是呢。下午三點就可以回家了,老婆準(zhǔn)備好了各種魚蝦蔬菜,等我下廚做團圓飯呢,每年中秋兒孫滿堂,圍桌賞月才是幸福的事呢?!崩贤踝旖橇鞒龅男σ?,掛了整整一個上午。
可天有不測風(fēng)云。臨近中午,李經(jīng)理火急火燎地趕過來,對老王說:“本來下午三點就可以回程,該死的資料員把主工程進度照片發(fā)在工作群里,老板看到,要求我們今天務(wù)必打好水泥地。這活,干一晚上都干不完啊,這突發(fā)狀況,估計要讓中秋團圓飯泡湯了。”說完自顧自蹲在那兒一直罵娘。
老王一定也會失望至極吧,我偷偷向老王看去,想像著他的好情緒瞬間跌入谷底的樣子??沙龊跻饬系氖?,老王卻蹲在李經(jīng)理身邊,心平氣和地說:“資料員也沒錯。老板也不容易,對咱也不薄,估計是進度催得緊呢。咱們還是抓緊干活吧?!比缓罄鹄罱?jīng)理匆匆下了樓,跨上電動車飛也似的遠去了。
我站在窗前,看著老王蜷伏在李經(jīng)理身后,精瘦的背影宛如趴在墻頭陳年的蟬蛻。我突然眼眶一陣發(fā)熱,眼前竟幻化出另一番景象:路燈下,妻子扯著小孫在巷口等待的身影,屋內(nèi)兒女望著時鐘焦灼的神情,還有,還有……可,那遠去的身影,他真的能如愿回程嗎?
我收攏目光,雙手撫過窗臺面,碰到了一個小木塊,上面竟然寫著四行數(shù)字:第一行530第二行630第三行731第四行831。這是啥?不像是量的尺寸呢,像是?一陣冥思苦想之后,我大膽猜測:莫非這是老王四個月的工作天數(shù)?倘若是的話,那么四個月來,他就僅在家休了一天。在如此的境況下,他怎能那么平和地接受老板下午趕工的要求?我的心頭又劃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我竟有些按捺不住,想要急切地見到老王。
次日,比平時稍晚一些,老王跨進門來時,渾身帶著一路風(fēng)塵仆仆,不消問,便知道他已趕了很久的路。
“老王,昨天回去了嗎?”我問他。
“回了,昨天的活干了一半,物料不足了,大中秋節(jié)的,沒處淘換物料,老板就讓我們回了家。到家晚上八點,也不晚呢。嘿嘿!”又是一陣憨憨地笑,嘴角卻透出絲毫掩飾不住的甜。
“孩子們沒有埋怨你回去晚嗎?”
“沒,一家人能坐在一起,比啥都強。兒子的快遞干出了名堂,女兒的小吃店也日漸紅火,孫子捧出好多張獎狀。十五的月亮真圓,真亮呢?!?br />
我眼前的老王,似乎還沉浸在團圓的幸福里:“和兒女們聚在一起說話的時間還是少啊,還好,早上五點鐘,出嫁的女兒約上兒子,開車送我到市里和大家匯合,一路上說了一個多小的話呢。我知足了,兒女們都心里念著我呢?!?br />
再看時,老王的眼睛里已是一汪晶瑩,他極易滿足。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問老王那個小木板寫的是啥?老王說,自己小時家貧,沒學(xué)得什么文化,也不知道怎么表達,長年在外,還是心生很多牽掛,一旦悶了,就看看照片,也會不由自主盤算著離家的日子,有時就用劃線的筆隨手寫在了小木板上,真讓你見笑了。
我的臉一下子僵住了。我的猜測顯然得到了證實。但,這兩者的含義卻又是那么不同。我想到的是一行行冰冷的數(shù)字,而老王寫下的,卻是深埋心底巖漿般暖暖的愛啊。這愛,卑微而又平凡,卻足以透徹心扉。
我想,這平凡的愛,縱然遠隔時空,但那又何妨呢?愛的深了,愛得久了,縱然只是一縷微光,也會匯成一束,一片,一汪,甚至是光的海洋。
廣場上,狂歡的人們放起了焰火,無垠的星空彌漫著無盡的愛和希望。老王,在這跨年之夜,你身在哪里?是又忙碌于工地,還是又一次輾轉(zhuǎn)奔赴在歸家團圓的路上?